薛白一句話,楊齊宣驚愣一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
“你們若栽到我或李白頭上,我們不會承認,今日那詩你也看到了,‘恩疏佞臣計’,李白得罪過哥奴,此事若鬨大了,便是哥奴故意栽贓陷害,以李白的名望,很快會傳遍天下,以李白的詩才,還會有更多諷諫詩流傳後世。”
薛白說著,又補充了一句。
“對了,我也一樣,我的名望也不小。”
“你什麼意思?”楊齊宣不由惱怒。
“試試看與我做對,事態會如何?”
“威脅我?”楊齊宣道,“我告訴你,你現在惹得聖人、右相很不高興,你真的要死得很慘。”
“但在這之前,你把右相交代的事辦得一團糟,也許我們能一起去潮州?”
楊齊宣被氣笑了。
他才不會像薛白一樣被貶,他最懂得保護自己。
薛白馬上就看到了他眼神裡的閃躲,上前一步,問道:“你們不會沒有設想過李白不認罪的情況,說說看,還有哪些人能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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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急信由快馬七百裡加急遞進了長安城。
李岫展信看去,將它遞到李林甫手裡。
“阿爺,楊齊宣說,薛白不去赴任,反與李白同遊華山,失火時就在當場,是否借此事治他的罪?”
“治他的罪?”
李林甫一隻皺巴巴的手放在了桌案上擺著的文犢上,那是南詔傳來的消息,足足有十數卷。
桌案的另一邊,是他替聖人草擬的一封詔書,內容是停封西嶽。
“這時節,不必與那豎子作意氣之爭。”李林甫緩緩道,“聖人心裡清楚,火不是他放的,這次,他還真就隻是避禍跑到了華山。”
“可信上說,他與李白寫詩諷諫聖人。”
“正是如此,更不能聲張。”李林甫不得不咽下一口氣,頹然把那封草擬好的詔書遞出去,“呈給聖人看看吧。”
“喏。”
“儘快了結此事,之後要忙的還多。”
“喏。”
李岫領了吩咐,退出廳堂前回頭看了一眼,隻見使女已將帷幔拉起以供李林甫休息。
像是給這大唐盛世蓋了一塊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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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清了!”
楊齊宣將一份供狀攤開,看向堂下的眾人,宣讀起來。
“天寶三載,李白過華陰縣,騎驢衝撞了華陰令王客同,並狂言辱羞王客同。”
今日是公審,圍觀的百姓們聽了不由竊竊私語,這故事他們大多都聽過,甚至於這故事就是他們傳的。
因不滿於縣令貪贓枉法,人們便借著大詩人李白與縣令有過的口角,繪聲繪色地編了個李白訓斥縣令的故事,不想,今日真派上了用場。
“王客同對李白懷恨在心,得知李白夜宿於華山,遂派人前往殺害,誤點燃了西嶽祠……來人,將他押入大牢,等待朝廷發落!”
楊齊宣話到這裡,堂外有人歡呼起來。
王客同心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認為這些歡呼者是楊齊宣找來的托,他治理一縣,應該還不至於失民心到此地步。
他當然是被冤枉的,但終究是扛不過楊齊宣的威逼利誘。西嶽祠失火,他本就有罪責,若不認罪,反得罪了右相府,若認了罪,楊齊宣答應,隻貶他到潮州,明年也就寬赦了。
侍奉這些權貴,不得不低頭。
楊齊宣眼看著王客同老老實實地被拖下去,舒了一口氣,暗想此案終於了結了。
他招過心腹,低聲吩咐道:“既認了罪,讓他自縊了。”
王客同又不像李白、薛白有名望,無非是巴結著權貴上位,如今除掉,他也全無顧慮。
“喏。”
半日之後,一具屍體被拖出了牢房。
“華陰令因誤燒西嶽祠,羞愧難當,自儘了。”
好在,王客同為官周全,為了封禪大典已準備了幾副上好的棺木。
“給他一副好棺材。”楊齊宣喃喃道,“反正也用不到了。”
就在兩日後,一封詔書召告天下。
“今兆庶雖安,尚俟豐年之慶;邊疆則靜,猶有踐更之勞。況自愧於隆周,敢追跡於大舜?昔年迫於萬方之請,難違多士之心,東封泰山。於今惕厲,豈可更議嵩華?自貽慚戀,雖藉公卿,共康庶政,永惟菲薄,何以克堪?自春以來,久愆時雨,登封告禪,情所未遑,所封西嶽宜停。”
“……”
是日,又下了一場雨,雨水澆在華山頂上的廢墟之中,帶走了灰燼。
華山還是那座華山,巍峨地屹立在那,像是抖抖肩就能把凡人蓋在它身上的廟宇抖落。所謂皇帝聖人,於它也不過是螻蟻。
不論如何,一場盛大的封禪大典,就此草草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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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老涼也趕到了華陰,把一個小匣子遞在薛白手裡。
“郎君,李道長問,要煉的丹藥是否像這樣?”
匣子裡是個小瓷瓶,薛白從瓷瓶裡倒出了粉末,搓在手心裡,聞了聞,去院中剪了一截小竹筒來試了,發出小小的“砰”的一聲悶響。
“配比還不對,但材料對了,繼續煉。”
“喏。”
“華山之事已經結束了,把人都帶回去。”
“喏。”
老涼應過,咧嘴笑了笑,道:“郎君又做成了,連我也聽說聖人停封西嶽了。”
薛白點點頭,拍了拍老涼的肩,也沒說什麼。
見過老涼之後,他走出屋舍,抬起頭又看了一眼那高聳入雲的華山,心想隻怕再難找一個更好的機會刺殺李隆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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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兄原打算這次到長安尋我,可是想到刊報院任官?”
“非也。”
李白抬起頭,撚須思量,任風吹拂著他寬大的衣袍,道:“我若出仕,誌在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安社稷,濟黎元。”
眼下之意,他竟是看不上刊報院的小小官職。
若說他狂傲,他還真當過翰林。
薛白苦笑,道:“我可不能舉薦太白兄為宰相。”
“是啊。”
李白也在想,自己明知薛白隻是一個小官,為何還要來長安呢?
須臾,他朗笑起來。
“罷了,此番西來,不出仕又如何?既與薛郎飲酒對詩、遊覽華山,更譏諷了庸俗官吏,足謂暢意,不虛此行矣。”
說罷,他已想通了,揮手便要與薛白告彆,打算去汝州拜訪好友元丹丘。
倒也不是因為彆的,他就是想念元丹丘了。
若是麵對旁人,薛白會留,想辦法讓對方的才華有用武之地,唯獨對李白,他覺得沒有人能拘得住李白。
於是薛白隻是抬手抱拳,道:“後會有期。”
李白揮了揮手,轉身往宗多君所在的車駕處走去,一邊走,一邊隨口吟著詩。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彆,孤蓬萬裡征。”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一詩念罷,人已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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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李白攜妻到了汝州,見了他的摯友元丹丘。
元丹丘是一位道人,也是真隱士。
在大唐有很多人為謀晉身,也會到名川大山中歸隱,待有了名望再出仕為官。元丹丘卻對這些俗事不感興趣,過著閒雲野鶴般的生活。
但這次相見,李白卻發現元丹丘有了一些不同。
偶然談及南詔、談及封禪華山之事,元丹丘也能隨口評點上幾句。
“丹丘子也知天下大事?”李白斟著酒問道:“不甘隱居了?”
“貧道雖不出門,卻知天下事,無它,看報而已。”
元丹丘說著,手撫著寬袖向書擱子方向引了引。
李白目光看去,見那擱子上擺著許多紙卷,卻是近年來時興的報紙,他不由笑道:“你這山居老道不知報紙該是平鋪的。”
“習慣了。”元丹丘道,“先說你是如何來的。”
“此番倒是結識了一位妙人,但不知從何處誇起啊。”
正此時,一個小道童匆匆跑來,道:“師父,昨日的《東都文報》已拿來了。”
“不急,待為師先與太白飲上一巡。”
“可報上有太白先生的詩。”
“哦?”元丹丘道,“拿來,為師看看。”
李白飲著酒,笑道:“正要說的便是此事,我與薛白在藍田驛一杯酒一首詩,棋逢對手甚是暢快。”
元丹丘卻是喃喃念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李白不由放下酒杯,訝道:“這首詩也在報上?”
他來了興致,傾過身去看這份報紙。
“太白啊太白,為何又寫這樣的諷諫詩?”元丹丘道,“惹得聖人不快。”
“何妨?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李白笑道:“這豈非忠言?”
“忠言?”元丹丘拍著膝歎息道,“忠言也得聽進去才行。”
他雖認為這樣不妥,好在李白素有放浪形骸之名聲,聖人總不與他計較。
再往後翻,隻見這些詩句下方,還學著長安的《大唐文萃》一般,有幾句評語,他一看,不由啞然而笑。
“太白,自己看吧,此報甚是推崇你啊。”
李白還在想著聖人如今的驕固,目光落到那幾列字上,不由道:“倒與我一般,好誇大其詞。”
說是誇大其詞,但那幾句評語卻真是說到了他心裡去,讓他覺得這一趟西行收獲甚豐,至少得了一知己。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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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薛白還在慢騰騰地往潮陽上任,行一日、停三日,打聽著各方消息。
終於,一封南詔的消息到了。
就連薛白這個提前預料到閣羅鳳要叛唐的人看了也是有些吃驚。
“哥奴一直說他心裡有數,姚州這麼快就丟了?”
“據說是張虔陀中了美人計。”
薛白搖了搖頭,道:“刊出去,把真實情形散布開來。”
“會不會太觸怒聖人了?近來我們在各地的小報,刊的都不是好話。朝廷與各州縣已有所警覺,禁民間報紙了。”
“這算什麼?我大唐包容開放,邊鎮能儘用胡將,豈能容不下幾句諫言,隻要是忠言,何懼它逆耳。”
薛白還是那個態度,他不怕觸怒李隆基。
就像現在,他老老實實的,李隆基也沒打算把他召回長安,隻怕此時心裡還在遷怒他之前烏鴉嘴,把南詔說反了。
寄望於聖人自己回心轉意,沒有用。
隻有把聲勢造起來,給到李隆基足夠的壓力,才有可能啟用他們這一批“忠言逆耳”的臣子。
馬上要春闈了,又是一年“麻衣如雪,紛然滿於九衢”的時候,進京趕考的舉子們最近哪一個不看各種報紙,見識李白與薛白的對詩?
士民輿論,恰是一點就燃之際,而華山停封、南詔叛亂,上位者卻還想著粉飾太平。
不管有沒有這報紙,事實就是,太平盛世一旦崩塌了,粉飾是粉飾不住的,也許第一條、第二條小小的細縫糊住了,但縫隙隻會越來越大。
想息事寧人、遮掩亂象?不行,就算是皇帝也做不到。
薛白要做的就是一把將那塊遮羞布扯掉,任遮羞布下密密麻麻的蟲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時誰能勝出,就不是靠巴結聖人,而是隻能各憑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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