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去留
蒼山上立了許多個墳塋,埋葬著在征南詔一戰中死去的士卒。
沙場戰亡的隻是少數,因傷病、水土不服而死的,戰後一統計,竟是有兩萬餘人。
看到這些犧牲,薛白才真切感受到祖宗們櫛風沐雨開辟疆土的不易。故而他每天都會花些時間在這一大片墳地前站一會。
有時鄭回也會過來,除了向薛白打探他家小的情況,另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便是南詔往後的治理與開化,對此,鄭回每次都會說很多,語氣中透著憂慮。
“閣羅鳳之叛雖平,可大唐治理雲南的根本問題可還沒解決啊。”
“沒關係的。”薛白對此反而很看得開,道:“慢慢來,我保證雲南早晚會歸化的。”
“薛郎力主讓王節帥遠征,對此就沒有想法嗎?”
“與其擔心遙遠之事。”薛白道:“你可知你收養異牟尋之事被人檢舉了?”
鄭回臉色一變,驚疑不定,道:“真的?若朝廷知曉了此事,為何毫無動靜?”
“也許是想利用此事對付政敵吧?”薛白也不確定,隨口說了猜測。
他的姚州司馬一職就是通過右相府調動的,自然知道軍中有不少李林甫的人。隻需要收買驛馬,就能悄悄查看雲南與長安的文書來往,故而看到了崔光遠寫信給李岫,密報了鄭回有可能暗中收養閣羅鳳的孫子。
至於崔光遠是何時與李岫搭上線的?薛白猜想,該是離開長安前,他帶崔光遠到右相府,在他見李林甫時,李岫正好有個與崔光遠長談的機會。
李岫那人,做實事缺乏魄力、優柔寡斷,但眼光不錯,接人待物還是有一手的。
此事右相府到現在還引而不發,想必與鄭回曾向楊國忠買官有關。當然,薛白對此並不關心,異牟尋既不是他的兒子,他也不想多管閒事。
“薛郎,我之所以收養牟異尋,除了私心,更多的還是考慮到治理雲南離不開蒙氏……”
鄭回解釋了許多道理,忽鄭重向薛白一揖,道:“我可以死,但想拜托薛郎,萬不可再因朝堂黨爭,而再壞西南大計。”
薛白道:“你隻拜托我這一件事?那伱的家人呢?”
鄭回一愣,麵露羞愧,低頭道:“家小,也請薛郎照拂。”
薛白問道:“我又要照拂你家小,又要勸朝廷繼續扶持蒙氏治理雲南。你把這些都拜托於我,然後你安心去死?”
鄭回原本大義凜然,自覺死而無愧,被這般一問,不知如何回答。
兩人說著話,從蒼山上望去,見北麵有塵煙揚起。
“該是段儉魏投降了。”薛白喃喃道。
“會殺了他嗎?”鄭回問道,“我聽軍中說,高仙芝招降了小勃律國諸酋之後,就都殺了。”
“王天運告訴你的?”
“不是。”鄭回道,“是聽一些西域商旅說的,據說西域那邊高仙芝的名聲很壞。”
薛白道:“你是在拐彎抹角地替段儉魏說話。”
鄭回也不否認,道:“相比於六詔諸蠻、滇東爨人,段家與中原一脈相承,是一支可以用來使雲南歸化的勢力,除掉太可惜了。”
“我考慮。”
“薛郎……”
“好吧,我會勸王節帥的。”薛白道,“但很多事王節帥也做不了主。”
“薛郎能答應就好。”鄭回道,“你答應了,我便相信能做成。”
“也許吧。”
薛白揮手讓鄭回先走,讓他獨自待一會。
方才的對話,讓他決定還是出手保一保鄭回、段儉魏,他有前後眼,知道腳下這片土地最後與中原融為一體了,可這最後的結果,何嘗沒有鄭回、段儉魏這些人的努力呢?
薛白想改變一些事,比如改變唐軍在南詔損兵折將、國力大損的情況。但他也提醒自己得克製,曆史不是一個人創造的,他得敬畏這個時代以及這個時代的人。
獨自坐在數萬人的墳塋前,他心想著這些。
過了一會,崔光遠也過來了,緩步登上山坡,往他這邊走來。
薛白遂起身行禮,喚道:“崔彆駕。”
“不必多禮。”崔光遠道,“方才得到消息,段儉魏攜諸州歸降了,你我這兩日便可往姚州走馬上任。”
“聽憑崔彆駕安排。”
“你要準備回長安了吧?”
薛白也坦然,自嘲著應道:“是啊,撈了功勞,積攢了軍中的人脈、資曆,下一步又是回長安謀前程。”
崔光遠聽得出他的自嘲,道:“誰又不是呢?朝中比你更功利者多矣。”
薛白抬手一指,指向山道上鄭回的背影,道:“相比於我這種自私自利之徒,反而是鄭回這所謂的‘叛徒’更願意為這片蠻荒之地付出。”
崔光遠眼珠輕輕轉動,想了想,乾脆直接問道:“薛郎似乎話裡有話?”
“是,我想替鄭回說個情,崔彆駕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如何?”
“看來你是知道了,鄭回窩藏閣羅鳳之孫,此事往大了說,是叛亂大罪啊。”
“若真叛亂,我們早就動手殺他了。往最壞的結果說,雲南郡有實力謀逆的人多了,諸州刺史、爨王、大鬼主,若真有人叛亂,我寧願是鄭回撫養長大的異牟尋,如今叫鄭孝恒了。”薛白道,“可事實上,朝廷根本就不在乎一個一歲大的孩子叛亂與否,李林甫想借此對付楊國忠而已。”
崔光遠因薛白的直率而笑了笑,道:“此事已報給了右相府,我也做不了主了。”
“我會與右相說明,今日隻是先與彆駕打聲招呼。”
“好,我知你要保鄭回了。”
崔光遠對此事不甚在意,他該立的功勞已經立了,該表的態也表過了,隻等升官。
這次隨軍滅南詔,升為雲南太守該是不難的。
聊過了鄭回一事,兩人一道走向山坡,路上換了話題。
“朝廷想必馬上就要把王節帥調回去了吧?”崔光遠問道。
“必然是了。”薛白道:“隻是……王節帥病了。”
“真病了?”
崔光遠有此一問,無非是覺得王忠嗣又是在裝病,為了能不放下兵權。
“真病了。”薛白道,“軍中大夫看過才知,他是在行路途中就病了,但身為主帥,咬牙撐著。等戰事結束之後才顯露出來罷了。”
“那,龍尾關一戰,出城退敵之時,王節帥猶在病中?”
“是啊。”
崔光遠猶覺難以置信,問道:“你可是與王節帥一道回長安?”
“隻怕還得與彆駕再共事一段時日。”薛白道:“眼下我想調回長安,似乎很難……”
~~
次日,崔光遠與薛白等官員出發往姚州上任,諸將相送至龍尾關。
王天運一路上都把千裡鏡拿在手裡,時不時在曲環麵前晃一晃,他二人因受了傷還未好,不曾有軍務在身,恨不得把薛白送到姚州。
可惜,軍中隻有一名校尉龐拔古能沿途護送直到姚州。
還有一些將領實在是走不開的,則紛紛揚言往後定要找薛郎討要一個千裡鏡,可見此番征南詔,薛白在軍中拓展了不少人脈。
過了西洱河,薛白勒住韁繩,請依依不舍的王天運先回。
王天運雖然不知遇到薛白徹底改變了他“懸首轅門”的命運,卻對薛白有種莫名的敬畏與親近,得知不能再送了之後,當即苦了臉,想了想,卻是把千裡鏡抬起來,準備看著薛白消失在天際才作罷。
沒看多久,西麵有馬蹄聲傳來,王天運轉過千裡鏡,一麵旗幟便落入眼中。
“荔非元禮回來了!”
很快,一隊騎兵奔至龍尾關下,荔非元禮一馬當先,手中長槊上還懸著一串人頭,問道:“王天運,在此做甚?”
“我來送薛郎赴姚州上任。”
“薛郎走了?”
“不錯……”
“駕!”荔非元禮策馬便走。
王天運吃了一嘴的土,大喊道:“喂,你擊敗吐蕃軍沒有?功勞可趕上我的一半了?”
“滾!”
荔非元禮揮馬疾馳,奔了一段路終於趕上薛白。
在他這種羌人軍將眼裡,根本不在乎什麼彆駕、司馬的官位高低,也不去看崔光遠,徑直下馬奔到薛白麵前,咧嘴笑道:“薛郎,我破敵回來了!”
“哦?追上倚祥葉樂了?”
“追上了,半渡而擊,大敗吐蕃!”荔非元禮喜道:“得你謀劃,我怕不得升個兵馬使。隻可惜走了倚祥葉樂,我到的時候他已經渡過河去了,但把他的兵馬輜重劫下了大半。”
“與我謀劃無關,我那計劃,能遇到倚祥葉樂的概率不高。全賴將士用命,行軍迅捷,方有此一戰威震吐蕃。”
“薛郎,還有一樣東西,完璧歸趙。”
荔非元禮難得說了一個成語,衝薛白一眨眼,嘿嘿一笑,也不知在笑什麼。
接著,他附耳小聲道:“我未告訴旁人,薛郎這次可獨自藏著了。”
“嗯?”
薛白有些不明所以,卻見荔非元禮神神秘秘地讓人牽過一匹馬來,馬背上放著一個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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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郡,姚州。
唐軍滅南詔之後,重新設置了姚州都督府,依舊是歸劍南節度使所轄,領姚城、瀘南、長城三縣。
臘月十九,薛白這個姚州司馬終於是站在了姚州府衙前。
姚州城的城牆已經被挖塌了一段,府衙也在閣羅鳳圍攻張虔陀之時被破壞得一片狼藉。抬頭看去,牆上滿是燒焦的痕跡,那塊“姚州府署”的牌匾也掉在地上被砸碎了。
入內,青石板上的血跡已經結成了黑色,偶爾可看見散落的白骨。
屍體的腐敗氣息傳來,令人作嘔。
“閣羅鳳攻占姚州不久就堅壁清野,並沒來得及設置姚州官員,還是鮮於仲通大軍到姚州時拾掇了一下。”
崔光遠歎息著,領著薛白繼續往裡走,看過了前衙,又到後衙。
後衙有兩個院落,供姚州的兩位主官住,他們先去了居東的大院落。
“此處,便是張虔陀住過的地方了。”崔光遠指著地上的一灘黑色血跡道:“閣羅鳳攻入此間,張虔陀飲鴆而死,屍體猶被拖了出來,在此斬了頭。”
薛白道:“張虔陀功過難評啊。”
“若非將士們滅南詔、俘虜閣羅鳳,張虔陀必是千古罪人。”
說著,他們走進正屋,崔光遠搖頭歎道:“據說,也就是在此,張虔陀淩辱了閣羅鳳的妻子。”
“崔彆駕必是要升雲南太守的,住嗎?”
“唉,不想住,薛郎住吧?”
“也好。”薛白對此倒是無所謂。
崔光遠遂拱拱手,道:“多謝,多謝。”
兩人這般商定,各自安頓下來。
薛白帶了一些私人的護衛,馬上便開始動手灑掃拾掇,這其中卻還有一道嬌小的身影笨拙地趴在臥房的地上抹著地板,乃是娜蘭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