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魚目混珠
李隆基抵達鹹陽後本該歇整一日再出發往長安,可薛白關心河北戰局,當日便要奉他返回長安。
對此,李隆基自是不滿,從梓潼過來的一路上他已是馬不停蹄、舟車勞頓。他又不是牛馬,好不容易到了鹹陽如何還不能稍作休整?他遂讓高力士去找到李琮,表達自己的態度。
過了小半個時辰,高力士回來稟報道:“太上皇,儀駕已備好了,這就啟程回京吧?”
“他將朕的話當耳旁風嗎?”李隆基怫然不悅,“朕說了現在不想走。”
高力士隻好勸解道:“鹹陽離長安不遠,再趕一趕路,太上皇夜裡便能宿在長安了。”
“這不是遠或不遠的問題。”李隆基憤然道:“他們敢將朕當作傀儡!”
說著,他袖子用力一甩,之後抬眼看向門外,見那些精兵都是薛白派來的,終究是鬱鬱不樂地出了門。
待再見到李琮,他難免嫌棄這個長子軟弱,在心裡罵這廢物連一點小事都不能作主,到如今還是薛白的傀儡。
等李琮把馬牽了過來、扶著他上馬之時,他借機小聲迅捷問道:“你身為天子,連行止都不能決定嗎?”
“父皇,禮儀行程是早便定下的,百官皆已準備妥當,牽一發而動全身。”
“看來你是一個官員都沒能籠絡住啊。”李隆基唏噓歎息,對兒子毫無手段深感失望。
他翻身上馬,當著眾臣的麵,顯出了欣慰的笑容。
李琮不忿,認為若非李隆基早年打壓他,何至於此,好在滿臉都是傷疤,也看不出他的情緒變化,他的孝順全都表現在言語上,朗聲道:“孩兒為父皇牽馬。”
“不可,你是天子,豈有天子操此賤役的?”
李琮恭謹答道:“孩兒首先是父皇的兒子,然後才是天子。”
這話顯得很是孝順,周圍的官員們聽了,紛紛盛讚聖人的賢德。李隆基忍不住回頭看了後方的薛白一眼,薛白神色平淡,不知在想什麼而走神了,可李隆基總覺得他在譏嘲這假惺惺的一幕。
隊伍終於出了鹹陽行宮,馬速提起來了,李琮終於不必再牽馬,卻也不敢馳馬在李隆基正前,而是在前側引路,仿佛仆人侍衛一般。
每次李琮這般作態,李隆基還得給予回應,否則要讓臣工嚼舌。他也累得很,卻不得不絞儘腦汁想些展示父慈子孝的話說。
於是他朗笑兩聲,莞爾道:“朕為天子近五十年,從未覺得尊貴。如今當了天子之父,才終於感到了尊貴啊。”
高力士識趣地陪笑了幾聲,添了幾句趣話,為這齊樂融融的氣氛又添了些歡趣。卻沒留意到,李隆基說過話之後,眼神黯淡了下去。
後方隨行的官員聽了,有人小聲地議論了幾句。
“國家危難,太上皇至今一句不提河北戰局、百姓受難,隻顧自己尊貴與否。”
“這你就不懂了,這般處境,太上皇又還能再說什麼?”
“聽其言,更觀其行。太上皇的心思在何處,一直以來天下人有目共睹。是我不懂,還是你們都隻看權力?”
如今之所以薛白有權,而李隆基無權,正是因這種人心向背。經曆安史叛亂,人們受夠了老邁昏庸的李隆基,認為諸皇子皇孫之中,雍王最賢、功勞最大,可佐天子理國事。
當然,大唐餘蔭猶在,薛白能有此聲望,也因為許多人相信他就是真的皇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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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隊伍進入了長安,儀駕走在朱雀大街的禦道上時,滿城父老慟哭不已。
薛白騎在馬上,側耳去聽那些慟哭聲,不由心想他們在哭什麼,是太想念李隆基了,還是覺得從此就能恢複往日安定的生活?
前方,高力士勒住了韁繩,轉向薛白,道:“雍王,太上皇想要住在興慶宮,可看這樣子,似要往太極宮吧?”
薛白答道:“當初叛軍攻城,東城牆損毀最為嚴重。興慶宮飽經戰火,不適宜再住,請太上皇住到太極宮。”
他們都知道,興慶宮地處宮苑外,與市井相鄰。李隆基若住在興慶宮,則方便與官員、勳貴們往來,而住在太極宮就是幽居,更容易控製些。
“殘破些不打緊。”高力士顯出和善的笑容,帶著些許討好的語氣,道:“太上皇自潛邸就居在興慶宮,他是個念舊的人,習慣了那裡。太極宮潮濕,他年老體衰了,恐是捱不住。”
回想多年以前那個上元夜,兩人走在興慶宮的長廊上時,高力士以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保護著當時還是勢孤少年的薛白,可到了如今,他高大的身材已變得佝僂,眼角變得皺紋密布,在薛白麵前也再不複那強大的姿態。
依理,薛白該對他有所回報才是,可薛白卻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數十年來,都是天下人在習慣太上皇,習慣太上皇選拔的官員,習慣太上皇定的賦稅。如今,就讓太上皇也習慣習慣,可好?”
高力士一愣,覺得薛白有些忘恩負義,可偏偏也是這冰冷的態度使得他無法再開口相勸,隻好無可奈何地隨李隆基去往太極宮。
李隆基一直就不喜歡太極宮,入住時還被寢宮的門檻絆了一下,沒有宮女來扶他。
因為這事,當夜他竟獨自發了一大通脾氣,砸碎了好幾個瓷瓶。
等高力士過來時,見了滿地的狼藉,也不知一向英明的太上皇為何突然發作,連忙上前勸慰。
“太上皇何必如此?讓人誤以為是心有不滿,隻會更落了你的威望啊。”
“朕竟淪落到這等地步。”李隆基指著寢殿立柱上的刀斧痕跡,“連住處都是這樣不及修繕的破屋,他們欺辱朕,欺辱朕!”
那是他逃出長安之時有禁軍哄搶皇宮留下的。近年來長安連宮苑監都沒有,確實是沒顧得上修繕。
更讓李隆基難以接受的是,他能夠察覺到官員、宦官、禁衛,乃至於宮娥們討好的主要目標不在他身上了,這種權力轉移讓他有種巨大的落差。
可惜發泄與痛哭隻會讓他像孩童一般可笑。
所幸,寢殿裡暫時隻有他與高力士兩人,可笑就可笑吧,他胸臆間積累了太多的鬱悶。回了長安,情緒百感交集,終於是憋不住了。
“當年在此間,朕何等英姿勃發,除韋後、誅太平……天不庇朕,到如今,朕淪落至這般模樣!”
高力士忙道:“太上皇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李隆基愕然抬首,也不知是想傷害高力士還是想傷害自己,用力拍了拍身下的禦榻,問道:“那你告訴朕,那逆賊有沒有在這裡與太真雲雨?!”
高力士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問題,不由呆愣了一下,忙搖頭道:“絕無此事。”
“你還想瞞朕,朕在陳倉山親眼所見他二人摟摟抱抱,朕在蜀郡都聽說他們的醜事!他的狗爪子……狗爪子……”
“太上皇萬不可輕信民間謠言啊!”
李隆基卻愈說愈起勁,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放肆地傷心難過。
偏在這時候,又有個宦官過來,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請旨,要一道李隆基安撫賀蘭進明的親筆禦信。他隻好收了淚,以一種極其不情願、極儘屈辱的心情揮毫落筆,謄寫了禦信,讓高力士交出去。
待高力士再轉回來,隻見李隆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不再哭,臉上反而滿是自嘲的苦笑。
“太上皇,安歇吧?”
李隆基指著自己的鼻子,喃喃道:“朕是個傀儡啊。”
他悲從中來,喃喃吟了一首詩。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
“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當夜,李隆基一夜未睡,佝僂著背坐在寢殿中發了一整夜的呆。
高力士陪著他熬了一整夜,到天明時終於坐在木凳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被李隆基搖醒。
“老奴知罪。”高力士連忙道,“太上皇,伱這是……”
他忽然留意到,李隆基的神色平靜了許多,不似昨夜那般自暴自棄。
“朕想明白了。”
“太上皇?”
“此前是朕錯了,信武氏之言,而殺三子。又妄信胡兒,釀成大亂。”李隆基道,“朕要設宴,把他們都招來,朕要當著兒孫們承認往日的錯。”
“可雍王……”
“這孩子受了最多的苦,朕卻還未正式與他相認。”李隆基喃喃道:“得相認啊。”
~~
“禦宴?”
薛白於百忙之中聽到了這個要求,有些詫異,可這要求既是李隆基提出的,也就不那麼奇怪了。
如今朝廷因平叛而錢糧緊張,在他看來,根本不適宜有太多筵宴,聽了之後,徑直拒絕,道:“太上皇從蜀郡歸來,跋山涉水,還是先安養些時日,待平定史思明之後再慶功。”
沒想到的是,李隆基在此事上十分執著,竟是三番兩次地讓高力士傳達了想設一場家宴的願望。
漸漸地,不少李唐宗室都認為,該有一場太上皇與雍王相認的家宴。甚至到最後,一些官員,包括顏真卿、元載也勸薛白不必因這點小事而誤了名聲。
薛白方才意識到,在這些官員眼裡,他真是皇孫李倩。
他也想看看李隆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遂吩咐安排一場家宴,規格不可高了,需表明當今天子儉仆。
……
李琮眯眼看著案上的兩道小菜,錯愕了一會兒。
倒也是有葷有素,是一小碟蘿卜,一小碟鹹魚,另外配了好幾張胡餅,吃飽還是可以的。
作為天子,他與李隆基並排坐在上首的位置,隻是稍偏了些,把尊位讓給太上皇。
“河北戰事未定,將士不能裹腹,朕與將士們同食。”李琮很快反應過來,捧起一張胡餅卷了起來,展示給一眾宗室。
既是家宴,來的也都是李隆基的直係子孫,親王、郡王、公主、郡主,雖不太全,卻也有數十人。眾人先是賀了太上皇歸京,又舉杯共祝大唐興複。
第三杯酒,李隆基卻是顫顫巍巍地端著酒杯站起身來,一臉悲色,道:“朕今日,要向你等認錯。”
眾人也都站了起來。
李隆基目光看去,落在了薛白身上,泛起慈愛與內疚之色,道:“李倩,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