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招了招手,像是一個疼愛孫子的老翁在召喚自己的孫兒,甚至顯得有些可憐。
這讓薛白有些不適,他寧可李隆基像前幾日那樣,以毒蛇般的眼神與他相互敵視。
divcass=”ntentadv”“太上皇。”
“這是家宴,該喚‘阿翁’才是。”李隆基懊惱地拍了拍大腿,端著酒杯的手還有些顫抖,以期盼的眼神直直看著薛白,有些討好地道:“喚‘阿翁’。”
薛白為了權力可以不擇手段,喚一聲也無所謂。可他目前既已得到權力了,再看李隆基如此作態,反覺可笑。
更何況,他答應過封常清不會借皇孫之名謀篡社稷後,心態似乎也有了變化。
於是他拱著手站在那,並不作答。
“好孩子,你可是還在怪朕?”
李隆基踉蹌著上前,站在薛白麵前兩步,佝著腰,抬頭看著薛白的臉,悲道:“朕錯了啊,朕不該聽信武氏的饞言,下旨廢殺李瑛三兄弟……你可是要朕廢了武氏的皇後祠享,才能不怪朕?”
“父皇!這如何使得?”
鹹宜公主當即站到了殿中,道:“母後出身高貴,‘承戚裡之華胄,升後庭之峻秩’她為父皇生兒育女,父皇難道不是因為摯愛才追贈她皇後嗎?父皇今日若廢她祠享,不怕被天下人說是薄情寡義嗎?!”
她也是急了,楊洄沒來得及拉住她,讓她說出這樣的傻話。
失去了權力的濾鏡,她顯得更蠢了。
薛白也有些後悔,放著堆積如山的正事不做,跑來看這父女倆唱戲。
“還有他。”鹹宜公主抬手一指薛白,“誰知他是不是真的李倩……”
“跪下!”
她話音未了,李隆基突然叱喝了一聲,滿是怒容地喝道:“他是你的親侄子,你害得他流落賤籍,經曆苦厄,毫無愧疚嗎?!是否要朕連你也廢了?!”
鹹宜公主嚇得不輕,連忙跪倒,當即就哭了出來。
李琮見此情形,有心說些什麼,可實在沒有經驗,隻能繼續看著李隆基與薛白的對峙。
“朕早就猜想到,你是朕的親孫兒了。”
許久,李隆基再次開口,目光深深看著薛白,似乎想伸手去捧他的臉,卻不敢,隻是道:“天寶六載那年上元夜,朕初次見你,便覺可親,此後,朕才一直護著你,可朕太軟弱,不敢承認自己錯了,於是設法讓你成了狀元……”
薛白卻隻能回憶起那個上元夜,李隆基與萬民同樂自詡為神的狂傲。
李隆基滿是欣慰地道:“朕早就知道,若非朕的孫兒,怎會有如此的才華?為朕譜《西廂》,又豈會如此合朕的心意?”
“想必,太上皇是知曉我的身份,才認為楊慎矜想認我為子是心存不軌?”薛白問道,話語裡帶著微不可覺的譏嘲之意。
李隆基卻沒有順著點頭,而是歎息道:“看來,你還是不信朕啊。”
他向高力士吩咐道:“有一名服侍博平郡主的老宮女,該是名為葛娘,派人去尋來,看看可還在宮中。”
這話一出,連高力士都有些訝然,轉頭看了博平公主李伊娘一眼。
李伊娘是李瑛之女,如今已被封為公主,她與李倩是龍鳳胎,一直以來就是最相信薛白是李倩之人,隻是自從她被接出掖庭,雖常見到李琮,卻甚少再見到薛白,今日在宴上,她的目光就始終緊緊落在薛白身上,幾乎從未移開過。
此時聽得太上皇要尋葛娘,她連忙讓侍兒去把葛娘喚來。
在她看來,薛白是李倩之事已不必證明,太上皇想證明的是一直以來他對這個孫兒的愛護。
很快,葛娘到了,被問起李倩之事,當即訴說起來。
“奴婢曾在掖廷見到雍王來拜訪過博平公主,姐弟相認。雍王當時說,他會是世上待公主最好之人,後來賊兵攻長安,雍王果然輔佐陛下守住長安,接出了公主……”
在這個老宮娥看來,雍王想找回身世,太上皇想與雍王相認,這是皆大歡喜之事,她自是要極力促成。
“朕問你,當年李倩去過掖廷之後,朕可知此事啊?”李隆基問道。
“太上皇當是知曉的,當時,高將軍就曾找過奴婢。”
李隆基臉上浮起溫和的笑容,又問道:“你可知,朕是如何認出這孩子的?”
葛娘磕首道:“奴婢不知。”
“你是他們的乳娘,如何能不知?再想想。”
葛娘抬頭,看了看薛白,道:“是因雍王長得與太上皇年輕時十分相像!”
“雖然也是,卻不僅如此。”李隆基晃了晃手裡的酒杯,一飲而儘,道:“從他的酒量上,朕就看出來了。”
“奴婢想起來了。”葛娘道:“雍王三歲時,太上皇曾拿筷子沾了酒喂他,隻那麼一點酒汁,雍王便醉倒了一整日……”
李亨低著頭,忙著卷胡餅吃,聽著這些對話,不由皺起了眉。
他不明白太上皇這是在做什麼。要防止祖宗留下的社稷落入叛逆之手,最該做的當是宣布薛白是冒充皇孫,除他封號,罷他兵權,廢黜了他。
可李隆基此時竟是在努力與逆賊相認,這是何意?背叛了大唐的宗社嗎?!
就連李琮,也對李隆基的舉動感到意外與不解。
李琮之所以承認薛白是李倩,因為他需要薛白來維護他的皇位。可得到了李隆基的承認之後,他已漸漸不需要薛白的助力了,眼下正是準備聯合宗室,過河拆橋的時候,沒想到,李隆基卻反將了他一軍。
為何?
看來,薛白真是李倩?
“高將軍你也早就知道他是李倩,是朕的孫兒,是嗎?”那邊,李隆基已向高力士問道。
高力士應道:“是,奴婢早已知此事。”
“前些年此事就有許多人猜到,朕還想瞞著,一是不願認錯,二是怕損了大唐的顏麵,因此,朕不惜將他斥為叛逆。”李隆基道,“如今想來,真是大錯特錯。”
這也是他布告天下薛白是叛逆,並且李亨出兵討逆以後,天下間一部分人的想法,認為他們是出自於私心。現在李隆基既承認了,此事就揭過去。
殿內,包括李伊娘、李月菟在內,許多宗室聞言不由抹了抹淚。小部分人是為找回了一個能守衛大唐的李氏子孫而高興,更多人為聖人終於知錯能改而欣喜。
強了這麼久,使得國事都崩壞了,如今聖人終於想通了。
李隆基四下一看,向李月菟招了招手,道:“和政,你近前來。”
李伊娘原以為太上皇會招自己過去,見狀有些失望。
當年在掖廷,她分明得了那“最親近之人”的許諾,如今卻遠未在雙生兄弟身上感到那份親昵。
李月菟則乖巧地上了前,道:“太上皇。”
“朕當年曾一度想把你許配給‘薛白’,你可知為何?”
“太上皇當時還未認出孫兒嗎?”
“當時便有所猜測,正是為了試探,才出此下策啊。”李隆基唏噓道,“如今想起,朕真是老糊塗了。”
李月菟低下頭,有些不滿地撒嬌道:“阿翁隻顧著尋親,不顧孫女。”
“是朕的錯,是朕的錯。”李隆基伸出雙手,分明拍在薛白與李月菟肩上,語重心長地道:“你二人是從兄妹,做不成夫妻,往後要和睦相處。”
“是。”薛白應道。
“孫女知道的。”李月菟也應道。
李隆基很高興,道:“朕犯過大錯,如今還能兒孫滿堂,享此天倫之樂,還有何不滿足的?哈哈,開宴吧。”
薛白遂回到自己的案幾後方端坐下來。
李月菟瞥了他一眼,小聲道:“阿兄,恭喜你啊。”
“嗯。”
薛白沉悶地應了一聲,不知為何,並不感到欣喜,雖然這正是他原本計劃的一環。
下一刻,他感到有人站在自己麵前,抬頭一看,卻是李隆基並沒有回到上首的禦案後,而是站在了他的案前。
“來。”
不等薛白起身,李隆基已俯身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筷子被穩穩地遞出,夾起了碟上那條鹹魚的眼睛。
薛白見狀,微微蹙眉,而那魚眼睛已經被遞到了他嘴邊。
“朕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魚目了。那時候,央著朕喂你呢。”李隆基語帶緬懷,以慈愛的口吻道:“朕老了,終於能再喂你一次魚目。”
鹹魚的眼神又大又無神,擺在嘴邊,有些惡心。
薛白沒有張嘴。
李隆基也不拿開依舊執著筷子立在那裡,佝僂著身子,讓一眾宗親看得都覺得十分不忍。
“雍王,太上皇喂你,還不快張嘴。”高力士不由催促道。
李俶坐在對麵,見此情形,恍然有所領悟,隱隱能夠猜到太上皇為何一反常態了。
如今就不管是當眾說還是下詔宣布薛白是冒充的,以薛白的權勢,消息定出不了長安,反而會引來殺身之禍。當時李隆基在蜀郡、李亨在靈武,這條路尚且沒走通,何況如今?
倒不如退一步,局麵反而豁然開朗。
退一步,得到了臣工的體諒,他們就還是太上皇、是聖人、是忠王、是豫王,是祖父、是養父、是叔父、是兄長。
李俶再看向薛白,眼神裡就流露出一絲嘲意——
“今日祖父喂你魚目,你不吃就是不孝,明日呢?你可有太多把柄能被千夫所指了。這顆‘魚目混珠’既是你想要的,那你不吃也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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