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此岸淚!
第三章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了愛的毒
“天愛。”歐陽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也放下了筷子,問“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不是。”她微笑,終於說“我臨時有些事,隻怕得先走了,要不,下次再請你吃更好的。”
天愛上了計程車後,聽著車載電台在報時,才想起要打電話去給郭喬,電話才接通,她還沒開口,已經傳出他帶笑意的聲音“要請假?”
顧天愛壓下心中的不自在,有些難堪,還是低聲道“是。”
……
……
她靠坐在後座,聽著車裡收音機那些絮絮的聲音,隻是聽不真切。
路很遠,車子緩緩地在高架上穿行,蜿蜒曲折。
初夏時節的黃昏,即使白晝再長,天色還是慢慢暗了。
顧天愛一直在想,見到孟羿,應該說些什麼。
“小姐,到了。”計程車司機緩緩地將車停下。
顧天愛回過神來,打量著四周,才發現車子是停在山腳,便道“不,您弄錯了吧,我是要上山的。”
司機道“小姐,天黑了我們是不上山的,太危險了,我隻能將你送到這兒。”
顧天愛皺眉,忍不住說了句“不上山?不上山剛才為什麼不說清楚?”
“剛才天還沒黑。”司機理所當然。
顧天愛這才反應過來,她一定是遇著報紙及電視新聞上經常指責的那種司機了。她看了眼外麵,這裡已經是近郊,車輛寥寥無幾,而天色,已經刷黑。
她忍耐地道“那要多少錢,才肯上山?”
“兩百。”司機一臉安詳。
“什麼?兩百!”顧天愛不敢相信地重複道。若是按計程表計算的話,即使到達山頂,最多也不用一百,這司機居然獅子開大口要兩百!而最要命的是,她身上根本就沒有兩百。原本是有的,可是剛才與歐陽昊吃的那一頓飯她堅持付錢了,現在她身上的錢不會超過一百塊。
人在“車簷”下不得不低頭,她低低地道“我沒帶夠錢。”
“最低一百八十,否則不去。”司機一臉篤定。
顧天愛咬咬牙,付掉了計程表的數字,然後奪門而出。
計程車塵絕而去。
下車後顧天愛才發現自己的選擇絕非正確,無怪剛才那司機那樣篤定,此時此地,聰明的人都不會選擇下車的,
四周漆黑一片,萬籟俱靜,可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青溶溶的樹影,全融進了黑暗中,初夏的夜晚,山郊夜露猶重,氣溫驟然降低了幾度,她打了一個噴嚏,然而看著那蜿蜒而上仿佛無窮無儘的柏油山道,更令人覺著意冷心灰。
她站了半晌,才想到掏出手袋裡的手機,一頁一頁,翻看著電話簿,終於找到“孟羿”的名字,卻無論如何沒有勇氣按下去。
正躊躇間。
“笛—笛——”
樹影重重的山道,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兩道雪亮刺眼的車頭燈直射而來!
顧天愛退到路邊,本能地抬起手背擋著刺眼炫目的燈光,汽車緩緩地從她前麵開過,是一輛白色加長房車,黑暗的車窗看不到裡麵是什麼人,她並不敢貿然去攔截。
那輛車卻突兀地停在前方,而且倒著退了回來,停在她前麵,她反射性地退開一步,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郊區,心裡不由覺得駭然。
後座的電動車窗緩緩降下,借著車內的燈光,顧天愛看見一個中年男性的臉孔,他看著她,問“你是要上山麼?”
顧天愛把手袋抱在胸前,戒備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男子仿佛察覺到她的心思,於是又道“你彆誤會,我並沒有惡意,你一個女孩子,在這樣的地方——”他指了指她垂在胸前的項鏈,問“你可是孟先生的朋友?”
她詫異之極,問“你說孟羿?你—認識他?”
他隻是簡慎地答道“是,現在正趕往他處。”
又道“不介意的話可與我們一同上山。”
顧天愛低首看了眼胸前的墜子,到這條項鏈,真的不簡單。
車內的空間寬敞,冷氣噝噝無聲,顧天愛發現,除了剛才那名男子以外,還坐著一名年輕男子,她坐進來的時候他便把手中的筆記本電腦合上,朝她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她與他們麵對麵坐著,雖然他的態度非常含蓄,但是顧天愛還是感覺到了他好奇的目光。
顧天愛覺得尷尬,若是他們問,這個時候,她為何會一個人在山腳,她該如何回答?
可是他們卻並沒有問。
車子在柏油山道上疾馳。
年輕男子已經重新打開筆記本。
中年男子隻是問“請問小姐怎樣稱呼?”
顧天愛答“我姓顧。”
“姓顧?”中年男子重複道,仿佛有些出其不意的樣子。
“是。”
他頓了頓,重新看她一眼,卻沒有再說什麼,仿佛也並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顧天愛也就不便開口問,隻是看他們的樣子,倒也不像是黑道中人,雖然在現今社會,黑道也已經上流化,看孟羿就知道,但,怎麼說呢?他們身上,舉手投足之間,……並沒有青龍與玄武那種江湖氣息,反倒有一種書卷氣。
而那年輕男子,看起來像是助手之類的人物。
在顧天愛打量他們的同時,那中年男子——嚴正鋒亦正估量著她的身份,那吊墜並不是普通飾物,可以說是一個黑白兩道都通吃的免死金牌,孟羿怎會將如此重要之物贈與她?還有一樣就是,她說她姓顧,雖說姓顧的人多了去了,不差她一個,也許是律師的職業病,讓他不得不疑心——這個世界是無奇不有的,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多年的職業經驗告訴他,當時忽略的某一點細節,當驀然回首時不隻是一敗塗地,也許已經是永無翻身之日,就像當年的顧明成——連自己是怎樣死的都不知道。
他記得顧明成當年是有一對兒女的,在顧明成失事後就下落不明,於是他問“顧小姐可有兄弟姐妹?”
這個問題就有些突兀了。
顧天愛有些戒慎地看向他,他笑了下,又道“我並沒有彆的意思,是我新近認識一個女孩,與顧小姐長得有些神似,她也姓顧,不知道你們可會是親戚?”
不管他是出於何意,顧天愛隻是道“我沒有任何兄弟姐妹。”
任何與孟羿有關的人與事,她都不得不謹慎對待。
車子暢通無阻地駛進了孟家大宅。
孟羿與玄武正在客廳裡對弈,麵對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他今天倒是衣冠楚楚的樣子,並沒有一點兒病容,抬眼看見嚴正鋒,隻是微微一笑“來了。”
他們想是早約好了的。
孟羿一邊說著,眼睛已越過嚴正鋒,看見後麵的顧天愛,仿佛也不覺得詫異,嘴角的笑容並沒有收斂,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她,而她沒等他說話,倒先開口,將早已想好的台詞很快說了出來“我來看看你傷口好些了沒有。”
因為再晚一步,她怕自己沒法將這樣虛偽透頂的話語說出口。
嚴正鋒便也笑道“孟少,氣色很好嘛!”
孟羿將手執的一枚棋子放在手心把玩著,似笑非笑“氣色好,就不用勞你大駕了,我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好讓某些人知道我還死不去,好做些防備措施啊。”
不知是說者有心還是聽者有意,他這話雖是對著嚴正鋒說的,也許是開玩笑的,但顧天愛卻聽得毛骨悚然。
嚴正鋒清清喉嚨,笑“咳,看你說的。”
嚴正鋒看見棋盤上之餘寥寥幾枚棋子,於是問“誰贏了?”
孟羿攤攤手,說“我已經無路可退了。”
嚴正鋒仔細看了看玄武那邊,道“可是他也將不了你的軍。”
孟羿笑“所以我在想,究竟怎樣收拾殘局,依你之見,會是和呢,還是兩敗俱傷?”
嚴正鋒便道“孟少真愛說笑,這局表麵上看來,似乎是僵著,實則一切還是受控在你手裡。”
“是麼?但願。”孟羿放下棋子站了起來,對玄武道“幫我招呼顧小姐,我與嚴先生去上書房。”
孟羿說完,朝顧天愛點點頭,然後與嚴正鋒向書房走去。
顧天愛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廳,便問“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玄武便道“不,少主一會兒便出來了,顧小姐請坐,想喝什麼?”
“不用了,謝謝。”她可有可無地坐下來,舊式的沙發又寬又深,上次來去匆忙,現在才發現,這裡有點像電影布景中的大宅,突然自然自語地道“這房子真大。”
玄武便道“是啊,三四十年代的老房子了。”
顧天愛忽然想起林警官的話,於是道“能不能帶我參觀一下?”
玄武渾然不覺的樣子,道“可以,顧小姐請隨我來。”
顧天愛卻又道“太麻煩了吧?”
玄武已經站起來,道“不會,顧小姐請。”
三四十年代的古舊建築,因為舊,因為大,感覺就像是博物館,屋子四周圍繞著寬綽的走廊,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的白石圓柱,顧天愛站在二樓的回廊上,憑著白石欄杆,欄杆外麵便是一片荒山,又因為是夜晚,一彎新月冷冷地掛在山頭,黑鬱鬱的山坡更顯荒涼。
顧天愛儘量以一副不經意的口吻“孟羿他平常都住在這兒嗎?”
沒等玄武開口,又補充道“我是說,這裡又是郊區,又在山上,進進出出,不大方便吧?”
玄武的回答模棱兩可“孟家的房產很多,這次是情況特殊,才上山的。”
情況特殊?也許是指孟羿受傷的事,所以才上山養著?還是另有他因?可是玄武這樣回答,她再問下去,倒就顯得彆有用心了,於是也就靜默下來。
書房。
室內的光線昏暗,隻開著一盞小小的壁燈,孟羿依窗而立,嚴正鋒立在他身旁,天鵝絨窗簾開著一條縫,從兩三寸寬的縫隙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在回廊的另一端,她憑欄而立,遠遠地,隻能看見她的側臉,偶爾與一旁的玄武說著什麼。
嚴正鋒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清了清喉嚨,問“這位顧小姐,對你來說是一位特彆的人麼?那條項鏈……”
孟羿笑,深邃狹長的丹鳳眼,笑容裡仿佛透出一種邪氣,壁燈是一點溫暖的橘黃色,他的臉在陰影裡曖昧不明,他微微低著頭,拿出火機來點煙,隻是問“來一支麼?”
嚴正鋒道“不用了。”
幽藍的火苗緩緩晃過他俊美的臉龐,熄了。
他嘴上上立時開了一朵橙色的花,唇瓣輕吐,才問“你怎會遇上她的?”
嚴正鋒道“我是在山腳遇上她的,怎麼?有什麼問題麼?”
孟羿將煙灰慢條斯理地在桌上的煙灰缸上彈了彈,道“沒有。”
嚴正鋒靜靜等待著,以為他在這件事上還會說什麼,而他卻已經轉移了話題“泰國那邊都協調好了麼?”
嚴正鋒道“坤瑪並不笨,他事後亦已明白這當中的圈套,隻是造成這次的事端,責任還是在我方,坤瑪雖然不滿,但也不至於決裂,他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這件事算是解決了。”
“很好。”孟羿道。
對於與泰國那邊的合作,其實就如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隻是中間礙著他父親的麵子,要決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孟羿又問“那位死咬我不放的警官現在怎樣?”
嚴正鋒笑了下“放心吧,今天讓你來這麼一手,他們元氣大傷,卻又無可奈何,不過林經國那老狐狸現在一定病急亂投醫,不知道又算計著什麼,你還是小心些為妥。”
孟羿停了半晌,似是不經意,又道“他沒說什麼吧?”
嚴正鋒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孟岩,便道“你受傷,他很擔心。”
孟羿微微一笑,隻是眼睛裡卻並沒有一點笑意,他將煙頭撚熄,道“替我謝謝他的關心,就說我很好,問候他。”
嚴正鋒頓了頓,終於說“孟先生想知道,對於這次的行蹤外泄,你有什麼話說?”
孟羿冷笑,嘲弄道“這恐怕才是他關心的吧。”
嚴正鋒不便說什麼,隻是緘口不言,孟羿斜睨,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更顯冷峻,道“讓他放心好了,我自有交代。”
嚴正鋒告辭而去。
夜霧漸濃,不一會兒,欄杆外望出去已經是一片濛濛乳白,偶爾傳來一兩聲山澗蟲鳴,玄武的手機突然就響了起來,在這樣的環境中,聲浪分外突兀刺耳,他看了她一眼,很快接起,低聲說了句什麼,掛了電話便對她道“我有些事要去處理一下,你請自便。”
顧天愛正中下懷。
這房子初看起來仿佛一目了然,其實卻是數重進深的軒敞宏偉,顧天愛一個人慢慢地走著,回廊曲折迂回,向南的一溜雕花大門在壁燈的幽映下光亮如墨玉,與牆壁連成一片,都是緊門深鎖,仿佛人跡罕納,柚木地板烏黑發亮,並沒有鋪地毯,以至每走一步都聽得見腳下回聲,回應著她“突突”的心跳,顧天愛終是心虛,不敢冒然推門,隻怕門後藏著的是妖魔鬼怪,讓人毛骨悚然。
一直走到儘頭,那扇門卻是虛掩的,顧天愛終是忍不住,想著即使尋不到林警官所說的蛛絲馬跡,也算是一個交代。
顧天愛推門進去。
房內光線昏暗,一盞溫暖的壁燈幽幽映著,迎麵而來的卻是一整幅巨大的壁畫,一名絕色女子憑欄而望,她身後是岑寂深邃的夜空,星子大而明亮,挨挨擠擠地墜在那裡,就像黑色的流蘇上綴滿的冰涼的水鑽,低得仿佛觸手可及,而她明眸善睞,望之如生煙霞。
顧天愛認得,那燦然若星的一張臉,是八十年代初紅極一時,一名叫阮紅綾的紅星,她的出現雖隻是曇花一現,卻驚豔了幾代人的眼眸。
然而此刻吸引顧天愛目光的並不是她肆意的美麗,而是她胸前的那個吊墜。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驚動什麼。
她目不轉睛,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輕輕碰觸著那個吊墜,心底忽然寂靜無聲。
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立在壁畫前。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抬頭,忽然發現,畫中女子那一雙可以魅惑人心的鳳眼,似曾相識。
空氣裡忽然彌漫出甘冽的煙草氣息,一寸一寸,沁透過來。
她突然覺得駭然。
有人在這房間裡。
她驀然轉身——
“是我。”低沉的嗓音,在空曠的房間裡回響。
顧天愛看過去——
那人倚窗而立,而燈光昏暗,夜風習習,吹起深紅色的天鵝絨窗幔,仿佛鴿子的羽翅,在風裡撲撲翻飛,陰影在他臉上若隱若現。
她拚命壓抑著“怦怦”的心跳,艱難地開口“孟羿?”
他輕笑“不然你以為呢?”
她咬著唇,吞了吞口水,強迫自己鎮靜,道“你怎會在這兒?”
他隻是笑“這句話該是我問你吧?這兒是我的書房。”
書房?一個字一個字地溜進耳膜,她仿佛腦袋出現暫短的空白,隔了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
書房。聽起來就是一個充滿機密的地方,那麼多房間她不進,偏就神使鬼差地進了這兒,然而進了就進了吧,偏還要讓他撞個正著——所謂做賊心虛,可是——
她再想不到,關鍵時刻她竟然可以冷靜如斯,她的聲音流利清楚,既沒有發顫也沒有結巴,並且正視他“對不起,我並不知道這兒是書房,玄武讓我四處參觀一下,然後我看到這幅畫,她,這個吊墜——”
她冷靜地說完,同時發現這也是事實,完全合情合理——她不知道這裡是書房,她不過是無意間闖了進來,然後被一幅壁畫吸引,她並沒有做什麼讓人疑心的舉動,不是嗎?她根本不必心虛而自亂陣腳。
隻是她並不知道,有時候太過冷靜,反倒是讓人疑心的。
孟羿將煙頭就手揉了,朝她緩步而來,唇畔的弧度並沒有收斂,更添邪魅,而顧天愛隻覺背脊發涼。
他慢慢走近,她不動聲色。
他的呼吸慢慢近了,邪魅的丹鳳眼近在咫尺,漆黑的瞳仁仿佛深不見底,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他的視線緩緩往下移,抬起手執起她胸前的吊墜,以大拇指磨砂著,眼簾低垂而專注,不知在想什麼。
顧天愛屏息靜氣,他終於抬頭,卻並沒有看她,隻是轉開臉去看眼前的壁畫,在燈光的倒映下,眼睛裡頭仿佛有盈盈的水霧,隻是凝結。
他問:“你知道她?”
顧天愛道“你說阮紅綾?”
“是的,她是阮紅綾。”他喃喃地道“誰都知道她是阮紅綾,可是……”他唇角噙著的那抹微笑,仿佛嘲弄“誰也不知道她是我母親。”
她剛才雖然已經隱隱預想到什麼,隻是現在聽他說出來,還是一樣震動。
阮紅綾當年風靡亞洲,紅極一時,她的風流韻事也頗為人津津樂道,富豪,政界名流,黑白兩道……最後她英年早逝,就像一抹流星隕落,可是刹那芳華,傾城絕代,人們隻是哀歎天妒紅顏,關於她的死,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流傳,倒是從沒披露過她有個兒子。
顧天愛莫名心酸“那麼這條項鏈……”
他轉過臉來看她,道“這項鏈原是我母親的,她死後流落到我手上,亦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自此以後這項鏈我從未離身……”
她隔半晌方道“既然這樣,你……”
他的眼神暗凝“想問我為何這樣輕易就將它移主?”
她抿緊嘴唇。
“是的,如你所想,我覺得自己欠了你。”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可是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而我選擇把項鏈給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他離得太近,而她欲退不能,因為他的手心還握著那個吊墜,仿佛一切儘在他的掌握中。她隻得垂下眼眸,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很好。”他輕笑,眉頭卻微蹙,終於放開了握著墜子的手,轉而輕輕將她的下巴抬起,逼得她不得不麵對他,他道“那麼我現在告訴你,自從我把項鏈戴上你脖子的那一刹那,已經等於向所有人宣告,你是我孟羿的女人。”
他說的是真的,顧天愛知道。
他那天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回響,他說,它還是可以屬於我的,隻是以另一種方式。
隻是她沒有想到,那句話隱喻著這麼一層意思。
她早該想到的,若不是下意識地想要逃避——逃得一刻是一刻。
橘黃色的壁燈,幽暗曖昧。
他淡黑的瞳仁裡有深不可測的暗芒,她的聲音止不住地輕顫“可是如果我說我不願意呢?”
她以為可以從容麵對的,卻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懦弱得可悲。
他隻是笑,淡淡反問“你不願意嗎?”
是的,她願意。
她已經沒有選擇的機會,成為他的女人,這就是她這次來的目的,不是嗎?
隻是對於男女之事,她一點經驗也沒有,可是已經到了這一步,她到底應該順水推舟,還是欲迎還拒?
而他薄唇一勾,又道“你沒有機會說不願意,我不會給你機會說不願意。”
也許這才是他原本的麵目,強勢而霸道。
林警官一口咬定他販毒,而他到底有沒有販毒,還不得而知,但此刻他就如一株罌粟花,妖嬈,幽香,有種蠱惑人心的邪魅,可是有毒的,一旦沾染上了便無法抗拒,從此沉溺。
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一緊,她被逼仰視他,他的眼睛裡隻有燈光的倒映,淡淡的橘黃色,溫暖,但是詭異,他微微傾身,呼吸越來越近,滾燙地拂在她的臉上,他俊美邪魅的臉龐在她的瞳仁裡放大,她心裡非常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而她隻是覺得淒惶,心裡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
唇瓣相觸的瞬間,她閉了閉眼睛,臉猛然向旁邊一偏,下巴終於掙脫了他的鉗製,他的唇瓣擦過她的臉頰,他順勢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她渾然一震,像觸電般,抬起左手抵在胸前,下意識地向後退去。
“你怕什麼?”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語氣輕柔無害,唇邊仿佛有憐惜的微笑,她在他的瞳仁裡看見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無助。
她咬著唇,雪白的牙齒深深陷入殷紅的唇,她忽然發現自己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震震做聲,她節節敗退,而他步步逼進“我這樣做,不為彆的,因為我愛上了你,你呢?你來這邊噓寒問暖,難道不是因為你喜歡我?”
“突突”的心跳,在胸腔裡劇烈起伏。
生平第一次,有一個男人說他愛她,且不管真與假,在那一刹那,不是不悸動的,可是他最後的話讓她清醒。
她這樣處心積慮,也不過是因為,他,是一個她注定要背叛的男人。
他與她,是一個開始就已經注定的結局。
此刻,她知道她應該說,是的,我喜歡你。
可是那句話梗在喉嚨裡,無法說出來。
她沒有辦法。
她可以欺騙他,可以欺騙所有人,可是她沒有辦法欺騙她自己。
背後突然竄起一陣涼意,身後便是冰冷的牆壁,原來,她已經,無路可退。
他魅惑的唇片終於緊貼上她的。
夜風漸漸大了,厚重的窗幔卷進了房裡,翻開了那一截子天空,在半空中浮浮沉沉,伏伏作響。她倚靠著冰冷的牆壁,在他的懷裡,仰望著那方夜空,看不到星星,月亮也早已隱埋,那淒清的天,冷冷的,漆黑的,沒有一點光亮,無邊的荒涼。
依舊是玄武送她回去。
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顧天愛一個人坐在後座,車窗半降著,上半身伏在車窗上,車子沿著山道往下開,夜已經有點深了,山中的潮氣越來越濕,霧氣漂浮在半空中,她回過頭去看孟家那座房子,卻隻是樹影重重,霧氣縈繞,鬼氣森森的樣子,就像是《聊齋誌異》裡的場景,她又想起孟羿那雙蠱惑人心智的丹鳳眼,如果孟羿變成了鬼魅,也許她也並不驚奇。
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就聽見山林深處“呼嘔——”一聲淒長的呼叫,突然的來又突然的斷了,仿佛有人被扼住了喉嚨,在那裡求救。
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顧天愛駭了一跳,玄武在後視鏡裡看她一眼,道“是貓頭鷹,彆在意,山上常常是這樣的。”
玄武話剛落音,又是“呼嘔……”一聲。
她隻是覺得毛骨悚然。
車子駛到巷口,平常一向冷清的巷口居然人聲鼎沸,人潮擁擠,夾雜著警鈴的一聲迭一聲,猶如惡夢中的聲音。
顧天愛莫名不安。
等玄武將車子停妥,她幾乎是馬上推門下車。
人群全都擠在警戒線外,顧天愛毫不猶豫地擠進了人群裡去,隔著警戒線圈出的安全距離,遠遠地望上去,密密麻麻的門洞窗口,一片漆黑,其中一扇,火光瀲灩,濃煙四起。
一名胖胖的婦人擠到她身邊,是隔壁的黃大媽,她道“顧小姐,你可回來了,你家失火啦,管理員剛才一直聯係不上你,說你的手機不在服務區內……”
黃大媽還想說什麼,顧天愛已經越過警戒線,一名身著製服的警察出來攔她,警告道“小姐,危險,請退回去!”
顧天愛急急地道“我是那房子的主人,我有重要的東西在上麵——”
那警察道“房主也不成,你放心,現在消防員正在全力救火……”
顧天愛心一急,也顧不了那麼多,趁著那警察分心說話的空擋,乘機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往裡麵一衝,警察也來不及攔住她。
她一鼓作氣地跑上,平常走慣了的數十級台階,今次不知為何特彆的長,仿佛總是走不完,她腳下一個踩空,一個有力的手立刻扶著她,道“小心。”
她心一驚,回頭匆匆一瞥,居然是玄武,他什麼時候跟上來的?自己竟然毫無所覺!而他仿佛影子,如影隨形。
扶她站穩,他隨即放手。
她來不及說謝謝,跑到門口的時候,火勢已得以控製,室內濃煙彌漫,穿著防護衣戴著麵罩的消防員正在收拾現場。
顧天愛捂住口鼻走進去,那濃煙卻是無孔不入的,熏得人幾乎沒有立錐之地。
此時,那名在樓下阻攔她的警察也已跟了上來,看火勢已控製,便對試圖阻攔她的消防人員道“她是房主,隨她去吧。”
她徑直走進臥室,房內的所有物已經完全被火苗焚毀,她慢慢蹲下來,在幾乎變成焦炭的木條上,有一張已經被火苗吞噬了三分之二的長方形焦黑紙片,卻還維持著原有的形狀,露出一角微黃的卷角——那是在歲月的遷移中唯一一張保留下來的全家照。
她放開捂住口鼻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將照片翻轉過來。
輕輕一碰,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灰。
仿佛時間拂落的塵埃。
隻剩下那微曲的卷角。
隻剩下十六歲的她。
透過鏡頭,仿佛時光永遠停駐。
十六歲家境優越的少女,烏黑柔亮的長發直垂胸前,目光明淨清澈,巧笑倩兮,無憂無慮地在鏡頭前定格,沒沾半分人世的汙濁。
握著照片的手指漸漸扭曲,難以抑製地戰栗,那微黃的卷角終於還是滑落在狼藉焦黑的地上,眼淚突然就往外湧,她伸手捂住嘴,牙齒深深地陷入到皮肉裡去,肩膀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她知道她是不應該哭的。
不應該。
這麼多年最辛苦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
她比誰都清楚,眼淚是世上最廉價的東西。
可是。
為什麼。
她已經失去了一切,為什麼命運還要這樣殘忍,連最後一點美好的回憶都不留給她。
這時火已經完全撲滅了,有人在旁邊對她說話“小姐,你是房主,麻煩與我回警局一趟。”
已是夜闌人靜的深夜,警察局裡卻異常熱鬨,醉酒打架鬨事的,行凶搶劫的……
顧天愛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玄武在一旁與警察交涉,他側身站著,身穿黑色襯衣,高大的身形卻並不觸目,與警察局裡所有麵目模糊的人交融在一起。
突然。
她的目光越過玄武,定格在回廊那邊的某一點,那人低首與身邊的人交談著什麼,偶爾可有可無地朝她這邊看一眼,目光飄移不定,可就在那人抬頭的瞬間,早給她認清了那個人的臉。
那人與身邊的人交談完,轉身便朝裡麵走。
顧天愛突然站起來。
玄武與警察停止交談,疑惑地轉過臉來看她。
意識到自己的突兀,她隻得胡亂編了個借口解釋道“不好意思,我上一趟洗手間。”
顧天愛穿過警察局的大廳,向回廊的深處走去,在走道的拐角處,那人早已等在那裡,旁邊的一扇門半開著。
林經國道“等你很久了。”
顧天愛一怔,聽他的語氣,仿佛是早已料到她會來這兒的。
她倏然抬頭“你……”
她突然意識到,這場的火災,分明是有預謀的。
林經國向四周張了張,壓低聲音道“進來再說。”
她走進去,步伐有些僵硬。
他隨即關上門。
她已經十分克製自己的語氣,可還是微微有些激越“林警官,我知道破案對你很重要,可是身為執法人員,你怎能為了破案而縱火,這就是你所說的辦法嗎?你——”
他一口剪斷她的話,道“不,顧小姐,我是為你。”
她呆了呆,緩緩地吸了口氣,才道“為我?”
林經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道“這樣說吧,我讓你留在孟羿身邊,就是因為一個人長期生活在某個地方,年深月久,即使隱藏得再好,也不可能毫無破綻,同樣的,你的家也就是你的弱點,你當初說不想把潛在的危險帶給令弟,我也已經替你將檔案按你的要求把顧天賜這個人永久刪除,這些你都顧慮到了,很好。”他頓了頓,接下去說道“可是你要知道,長久以來的生活痕跡是無法抹去的,隻要在你的四鄰隨便打聽一下,令弟的存在就無所遁形。”
她默然半晌,才道“那你事先為什麼不先跟我說一聲?”
他反問“我說了你會答應嗎?”
“不會。”她老實回答。
“所以。”他攤攤手,有些抱歉地道“我也隻有先斬後奏了。”
沒等她說話,他又道“再說了,孟羿是不可能讓你無家可歸的,這樣你就可以更加順理成章地留在他身邊。”
她看著他,道“這樣說來,你讓我留在孟羿身邊,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
“不,我們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我已經說過,一個月,是成是敗,就在這一個月之間。”他強調道“無論如何,一個月以後這件案子都得有一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