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陀螺!
韓經倫在公司裡的企管部門做事。
他孜孜矻矻,兢兢業業二十餘年,苦於沒有大學文憑遲遲得不到提拔,受不到命運女神的垂青。不過他自命清高,對待上級眼睛仰視,手臂卻仰不起來,蹉跎數年,隻好任上坐以待斃。
平時幾個失意者一塊喝茶發牢騷,痛貶體製,但誰都沒有五柳先生的勇氣。
但是他如此心理終不忘教誨思瑞,灌輸文憑至上的思想,隻是自己常年在外忙碌,難得回到家裡親自指導,隻好按時寄些書本來供兒子讀。
他高中時候品學兼優,語文物理在全縣考試都屢屢拔尖,高考是十拿手穩。可惜家裡境況不好,隻能去當兵,因此遺憾終身。
種種愛與期盼全寄托在兒子身上。
他寄給思瑞的這些書很有特點,仿佛吃飯用餐一般,先上正餐,吃完了再上些水果甜品,以助消化,往往先寄些學習資料,然後再寄些課外讀物。指導工作全落在韓母身上。
韓母是典型的相夫教子型的女人,一肚子學識全奉獻給了兒子。
思瑞生性貪玩,在貪玩的季節裡哪裡吃得下韓父寄來的書。
這些書雖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卻可惜,倒可以在夥伴麵前炫耀。韓母的殷殷教誨,他吸收不了,終日跟小夥伴們玩在一起,荒掉大半童年。
韓母由愛而恨,恨不能學孟母搬家育子。這想法沒過多久,韓經倫值公司小區建設分了房子,將母子倆接到北方的小城,倒也了卻心願。
思瑞遠離了夥伴,童心一下子飛躍至老年,心裡悲了白發,對故鄉好比戀人一般思戀。
韓母是女人,女人是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反倒返老還童起來,和院子裡的老鄉打牌散心做美容,其樂融融。
思瑞在學校裡的成績不好,韓父的書不足以讓他拿出來炫耀,就退至嘴上吹噓。
大家都摸清他的路數和底氣,從骨子裡輕視他,把他視為空氣一般不存在,私底下把他呼作“南蠻子”。思瑞腦子還算清醒,反唇相譏眾人乃十足的“下裡巴人”俗不可耐。
眾人自認倒黴,避而遠之。
日後眾人中有廝喜好讀書,發覺“下裡巴人”哪裡是人,分明是指通俗歌曲。恨學識短淺,博而不精,被首歌剝奪了做人權力。
氣憤之餘眾廝找思瑞理論。
思瑞目的達到,果斷收兵,偏不理睬。
眾廝火了,說這小子吃飽了撐得存心找揍。
他身單力薄,寡不敵眾,元氣大傷,走路都快要找根木棒和兩條腿形成三角穩定結構,遭韓父痛訓了一頓。
韓母愛子心切,做好菜慰勞兒子,要他以後多和本院人來往。
思瑞不願意閉關自守,極力要門戶開放,認識不少本城朋友。
韓母發覺說出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很快被蒸發的無影無蹤,忍痛放棄和人打牌的時間陪兒子在家讀書,以為這樣自己說得話可以免受蒸發。
可是她不知道物理學上水在任何溫度下都會蒸發的理論,教育的話不會像膏藥一樣貼在兒子身上,滲到骨髓裡去。
思瑞也聰明,知道母親到了城裡愛打牌,常打得忘乎所以,如癡如醉。想起三十六計裡“瞞天過海”的計謀——抱著大堆課本假裝熟讀,謹記詩聖教誨——力求“破”字。
韓母見兒子如此用功,以為兒子被感化,喜得功成身退,同時發揚釘子精神,一頭紮進了朋友圈裡,拿出兒子補功課的勁頭,全身心的投入到撲克牌活動中。
中考結束,思瑞慘敗。
韓母心碎,心碎歸心碎,忙托人找關係,思瑞才勉強進入普通高中,平生第一次祈禱上蒼要是有十二年義務教育該多好。
自己小學、初中在重點學校裡過慣了滋潤的生活,一下子墜入到市郊的普通學校,好比富家千金委身嫁到了鄉下,對一切方感到悵然所失。
好在這感覺隻在心裡維持了數天就隨著住校生活的激情給融化掉了。
進入住校生活,思瑞對家裡的威嚴就仿佛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韓父這個一家之主終於找他談話,要扣他生活費,嚇得思瑞連足球都告彆了,為成績大補特補,看得比身體都重要。
眼見著高考來臨,他眼中茫然,心裡狀態卻好比霧中騎車子,不知道前方情況,心上卻存著僥幸,腳上不由自主機械的蹬著。
今天一早曉青吳大偉來找思瑞,開門的是韓經倫。
曉青迎上去打招呼。
周父和韓父從前在同一個部門裡共事,兩家彼此很熟,他記得她有一段日子沒來家中,今日見到,一陣熱呼,問候家裡境況,說“我聽說你姐夫來了,怎麼不來家裡玩。”
曉青微笑著,說“他剛到,旅途勞累,所以隔兩天再來看您。”
韓父道“那有時間多帶他走走,思瑞代我去問候問候。年輕人嘛,多接觸這些有作為的人,長長見識總是好的。”
思瑞最怕見生人,隻在嘴上應著。
吳大偉向韓父說“韓叔說的對,我們應該多多接觸這些有才學的人。”說時向思瑞眨眼。
思瑞一旁領會,心想暴發戶的才學無疑就像女人手上的鑽戒一樣,用來裝飾自己的虛榮,因此書是少不了的,也是必然的,是向人炫耀的必修課。
輔導班前堂課是英語,報了數學輔導的三個人悠閒的在校門口不遠處的粥店裡喝綠豆粥。
思瑞看這個早餐店狹小的很,名字倒是很特彆——“荷香苑”,叫起來頗雅致,隻是不理解用餐的學生都叫它“紅豆屋”,親密的仿佛在喚情人的乳名。
他把這想法告訴兩人,曉青解釋道“這不過是個約定俗成的叫法罷了。隻因這裡離學校近又比食堂清靜些,來得學生大多是一男一女,所以叫得慣了。”
吳大偉說“那店主乾脆把名字改掉算了,最好把王唯的詩掛上去,生意會更不錯。想著紅豆,吃著綠豆,很有意思。不過紅豆劇毒,吃了殺人無形。這店應該叫絕情穀,哈哈。”
思瑞知道他的意思。曉青這麼一說,自己剛才真是多嘴,搬石頭砸自己腳,怪不得老有人往這邊看。
他們三個人成了人家的笑料,吳大偉這會兒心裡定在罵自己的是多餘的一條腳,在褻瀆這個地方。
曉青說“最怕學生這麼叫的不是老師而是老板。因為這裡本來是供應快餐的,可是大家把這裡當成咖啡廳了,一碗粥可以喝半小時,你看老板麵帶笑容,心裡恨不得下逐客令,也怪不得這裡東西貴——你們等一下,我去叫一位朋友來。”
思瑞嘿嘿笑著對吳大偉說“你看,她一走,我又拖累你成同性戀了——我寧願回去上網,不掃你的興。”
吳大偉大度道“我看不出你這麼俗,彆人笑你成績差,也沒見你腰板彎過。我偏喜歡這樣讓人議論。我看這學校比咱們學校俗氣多了,越是重點,心裡越扭曲!”說時瀟灑的掏出煙來抽,在心裡祈禱曉青千萬彆再領個男生來,否則興致徹底沒了。
思瑞不抽煙,聞著那味道更想出去透氣。旁邊的女生惡心的朝這邊低聲開罵,害得護花使者們紛紛瞪著眼轟向吳大偉。
大偉個頭高大,不在乎,居高臨下的俯視,抽得更舒服。
曉青沒辜負他期望,領一個個頭相仿的女孩子走過來坐在身邊。
思瑞地理位置優越,遠遠看到這女孩一身綠色調輕快得撫麵而來,把窗外沉悶的秋意壓下去,舒服得心裡要回到生機盎然的春天。望一眼不由愛憐,再看一眼情不自禁,第三眼渾然不知感覺,像貓兒盯著食物目不轉睛。
吳大偉坐旁邊不能正視,被春天擋了回去,在心裡氣憤的抗議,隻好扭脖子忍不住偷偷瞟一眼,覺之不過癮又瞟一眼,欲停不忍再瞟一眼,屢試不爽,總看不出這女孩子美在哪裡。仿佛在賞一幅畫,竭力要找出它的奧妙。
忽然明白一個道理,一個女子若能說出她美在哪裡,那是她的悲哀,好比可口的食物知道了它的配方,也就不足為奇了。曉青相比這女孩明顯的相形見拙,好像美術生臨摹的作品在心裡熟悉了千萬遍,早就索然無味了。
女孩子不等曉青介紹,大方的取笑“曉寶貝,你補課還帶著兩個保鏢?”一語說得思瑞麵紅耳赤。
“神經病——好了,我來介紹,韓思瑞吳大偉,九中的,我們一個院的。林逸欣,我的好姐妹。”
吳大偉本來鬱悶,嫌棄位置不好被擋在春天之外,聽曉青把自己名字也排在思瑞之後,更不舒服,抗議道“哎,我們是冒死跟你來上課的,你介紹歸介紹,何必又把九中扯進來。”轉眼把當她朋友。
曉青板著臉著說“連自己學校都不敢講出來,真丟人。我是為你好,免得待會課堂上答不出問題更丟人。”
思瑞坐山觀虎鬥,在雲端裡高興著,問林逸欣“你初中哪個學校的。”
吳大偉立刻從戰爭裡擺脫出來“嗬嗬,逸欣不是六中的吧。”語氣裡好像母校的美女都逃不掉自己法眼。
林逸欣道“怎麼不是六中的,很高興咱們是校友。”
吳大偉伸手吃驚說“真的?哎呀,咱們在一個學校裡三年都不曾認識,現在一個南一個北卻能認識,這世界太奇妙,真是緣分。”語畢一臉悵然覺得自己初中白上了。
思瑞的話被他搶先說了,悶頭喝粥,索然無味。曉青擺手道“行了,行了,人家又不信佛,還緣分呢,白激動了吧。”
林逸欣笑著成全道“我接受這緣分,能認識校友自然高興了。你們假期裡老師都不組織學生補課的嗎。”
思瑞奇怪她會問這麼無趣的問題,忽然明白這是好學生的通病,搶先岔開話題說“你們這個補課什麼時候結束。”
逸欣說“你放心,我聽說補課的老師開了學也會在雙休日開設補習班的。”
思瑞險得又問“那你來不來?”看見吳大偉在笑他,覺得不好意思,趕緊閉嘴。
上課的老師讓思瑞嚇了一大跳,曉青說是50歲左右的老師講課。但這位老師年輕的讓他覺得自己韶華已逝,青春不再了,在心理上蒼老許多。
老師把公文包放在一邊,用手捋一捋油亮的頭發,笑吟吟道“哎呀,熱死了,什麼鬼天氣。好了,大家放鬆一下,不要把氣氛搞的太僵嘛,你們的畢業評語可不是我來寫呦,聽我的課不要太拘束,咱們不搞課堂裡那一套,大家都把氣氛活躍活躍。”
思瑞下意識的抬頭四下觀望,除了這老師一個人在台上抽動臉上的細皮嫩肉外,學生都在下麵微笑著像麵試官悠然坐著看他表演。
旁邊的林逸欣頭都懶得抬,揮筆像在寫信。定眼望去被身邊的吳大偉用胳膊擋住,自己沒他高,俯視不了,急得要死,宛如考試看不到旁邊學生的卷子。
吳大偉明顯察覺了這一點,把胳膊抬得更高。曉青也沒抬頭,和周圍認識的同學打手勢作啞語交流。
相比之下,隻有自己仿佛是來聽課的學生,脖子伸得像長頸鹿,頓時覺得做作,自慚的低下頭來。
老師走下講台又道“我的課宗旨是要打破常規,個性要開放,思維要發散。好了,下麵我出幾道題,大家先暖暖腦。”
思瑞在下麵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水味,抬頭一看,這老師出完了題兩手背著悠閒的朝自己這邊走過來,心裡正詫異,慌得趕緊拿筆盯黑板。
待他走近,瞥見這人跟女人似的往臉上塗抹化妝品製造麵具,怪不得不顯老,鄙夷的心想時間在他手裡好比玩物。這一刻他走在20年前,等到一洗了臉就跑到30年後了。他雖然教數學,可是愛因斯坦的理論應用的最自如,不用走得像光一樣快,站著不動伸手往臉上抹一把粉,時間就玩於掌中了。
以前自己隻知道女人是對付時間的高手,有返老還童的絕技,不想這男人也借鑒了這項本領。
再往他臉上細細瞅去,惋惜的發覺他枉做了數學這一門學科的老師。那個明顯的塌鼻子任他怎樣用化妝品搶救都立不起來,立體幾何算是白研究了。
思瑞想著由此得出結論,明白了為什麼想成為一個出色的畫家首先要對數學幾何有所心得。他這個塌鼻子非達·芬奇不能挽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