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之生!
由於地處市郊偏遠地帶,地勢高險,除了旅遊旺季,洗塵庵鮮有訪客。
不過有關這洗塵庵的來曆,倒是有趣。
據說這塊地在開國之初都還是山賊窩子,藏了不少價值連城的寶貝。那時全國亂哄哄的,十個百姓裡指不定就有七八個人是山賊,這好壞到底是失了度量衡。隻知道這賊首是個梟雄,全國大饑荒那會兒,公社的“公平”讓能吃能搶的占了便宜,這賊首看不過去,愣是帶著幾個弟兄半夜闖了公社的糧倉,再趁夜深人靜給弱病貧農家院子裡一袋袋的扔米袋子。
山賊有義也還是賊,哪怕是乾著刀尖上舔血的事兒也不忘了捎個美人歸。
有關這美人的來曆,手下們各有說法。流傳最廣的就是,頭兒一日正乾了一票,分好幾個米袋子正準備昂首闊步去展示濟貧的大俠風度時,一個年輕但嚴厲的女聲在身後響起“站住!”
頭兒暗自罵娘,想著也不跟小丫頭片子計較,回頭瞪一眼就完事兒,誰想這一瞪就完不了事兒了。
他頭一回見到能把紅衛兵麻花辮拾掇的像上海歌姬(山賊還是走南闖北謀生活的中國純良漢子時在夜總會門口拉過麵包車)一樣迷人的姑娘。當即拍昏姑娘腦門,米袋子也不管了,直接扛回老巢當壓寨夫人。
不過到底是扛不過時代的變遷,賊首像是瞅準了文革所即將帶來的災難,又風一樣的分了贓散了夥,各自隱姓埋名避風頭去了。
賊首卷了夫人走得稍微遠一點。
他們去了英國。
改革開放後的某一天,有人出資六百萬,幾支施工隊伍進到青峰山,用時四年,鑿開了青峰山兩千多級石階。石階的終點,雨後春筍般立起一座座紅磚白牆的廟宇。佛刹門匾上赫然幾個金光大字——
“洗、塵、庵”
此時此刻白淳小朋友就在這大門外和他媽鬨著彆扭,接待的沙彌尼尷尬的立在一旁。
“哼,媽媽迷信!男兒膝下有黃金,不拜就是不拜!”白淳說著後麵那句話適時地把頭仰得老高,撅著嘴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
“阿淳聽話啊,這是佛家聖地,得按禮數來,我們阿淳才不是不懂禮貌的壞孩子對吧?”衛叔柔儘可能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鎮定平緩,但還是免不了無措之感。
她不擅長帶孩子,尤其是像白淳這樣腦袋瓜子轉得飛快的機靈孩子。
還好有秦媽在,養大了一個醫學院校長,如今又拉扯出一個三歲識千字,五歲背百詩的天才兒童。
這個天才兒童不愛玩具愛小說,尤其是寫大英雄的小說。那句“男兒膝下有黃金”就是從水滸的連環畫上學來的。
“不不不!就不!”到底是七歲的孩子,白淳孩子脾氣上來了,乾脆一屁股坐在蒲墊上,還不忘朝一旁的沙彌尼扮鬼臉。
“法師彆介意啊,這孩子從小就這怪脾氣,我們不管他。我第一次來,還麻煩您給領領路,”衛叔柔從鋪墊上緩緩起身,動作嫻熟自然的理好裙擺,眼神真誠的看著十五六歲的沙彌尼,聲音溫柔,“阿淳你若是不願跟著媽媽去拜菩薩,就自己在院裡轉轉。”
白淳背對著兩人坐的筆直。
衛叔柔突然想到了什麼,輕輕一笑“法師可知謬生此刻在何處玩耍?”然後她瞥見兒子脖子直了直,頭微微轉了過來。
沙彌尼有些驚訝,愣愣的說“一大早就跟著管灶的師父下山去了,說是麵粉不夠了。”
坐在地上的小家夥肩膀明顯塌了下去。
“帶你去見姐姐。”這是前夜衛叔柔誆他來此的說法。
他想起幾天前奇怪的老尼送來的信。
他想起他忿忿地翻字典查的那個生字。
最後他乖乖的朝媽媽點點頭。
嘴裡不經意的念出“謬生”二字。
謬生真是和管灶小尼買麵粉去了麼?
答案有待考究。
洗塵庵雖是由私人建立,無政府撥款維持香火,況且這年代信佛的人越來越少,翠城山也並未正式開發為旅遊景點,哪怕是旅遊旺季,遊客所帶來的香火錢也並不能實際供應洗塵庵老少五十多人的衣食起居。那麼洗塵庵成立這幾十載,資金由誰出?
這又是洗塵庵不懂事小尼們私底下津津樂道的傳說了。
早已圓寂的第一代住持有一筆豐厚的存款,至於豐厚到什麼程度,言談誇張的小尼說“至少今後五百年咱庵裡不愁吃穿了”,稍微理智點的說“至少我們活著的時候不用擔心生計問題了。”
山下的幾家農戶受洗塵庵投資人的恩澤,開辟了幾百畝田地,每年秋收,都會不辭辛勞爬上高聳的翠城山往庵裡送去一年的口糧,時不時還會有農婦送來當季的新鮮蔬果,順便向師父討個平安符,為來年求個好兆頭。
能夠讓庵裡人親自下山購買食物的機會少之又少。
此時灶房裡那口十歲孩童高的大缸裡,靜靜盈著三分之二有餘的白花花的麵粉。
兩個小女子偷著玩去了。
說到這,作者也該給各位看官們介紹一下這位戲份漸多的管灶小尼,說是小尼,自然年齡尚輕,十五歲,比謬生大了五歲半月有餘。
名喚小係,無姓,本是個流浪子,五年前跟隨慧音從縣城裡歸來。
時值陽春,慧音四十六歲,身子還算硬朗,每月都會差了一兩個年輕法師同她一起下山置辦些師父們的個人用品,東西多的時候就雇個擔子師傅。
十歲的小係灰頭土臉的站在路邊,兩隻小眼睛滴溜溜的看著正在內衣店裡同老板議價的兩位法師,手裡是方才中年慧音微笑著遞給她的白麵饅頭。
小係潛意識裡覺得跟著兩個大人走,以後再也不會餓肚子了。於是就這樣在兩位法師以及突然多出來的擔子師傅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默默的走著,從太陽當頭走到斜日西照。
“看來小家夥是跟定我們了。”年輕法師在慧音耳邊笑著說道。
“她六根不淨,跟著我們也隻是討飯吃。”初春清涼的晚風讓慧音毫無情緒的聲音也顯得清冷起來。
那是在田野的石子大路上,一眼望去,無邊的油菜花田間隻有四個行走的身影。夕陽金色的光芒打在老人,青年,大漢,孩童的發梢上,睫毛上,肩膀上。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