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料那伯修卻也大搖其頭:“高求真銅臭滿身,不類文正,吾不屑矣。”
申時行頗為意外,暗道:那你可真是有本事,既惡了我,還敢惡了高務實,這朝堂怕是不想呆了?
伯修見申時行不說話,倒也不客氣,自顧自道:“高求真以六首狀元聞名天下,孰料此後卻並無佳作傳世,整日不是操持賤業,便是縱兵殺戮,豈堪為文林表率?且以學生觀之,此人匠心過重,心計更深。為獨得聖眷,不惜蠱惑陛下濫用民力、巧取民財,行那好大喜功之舉,實非正道。”
申時行不禁訝然,想了想,問道:“你這番話雖然重了些,不過卻也並非毫無根由,不過本閣部更想知道的是你為何說他蠱惑陛下濫用民力、巧取民財,又為何說他欲行好大喜功之舉?”
如果是高務實在這兒,他肯定知道這位“伯修”為何對他如此看法。
事實上,這位“伯修”與高務實本就“三觀不合”。
伯修是他的字,其號玉蟠、又號石浦,湖北公安人,大名袁宗道。
雖然在明末提及姓袁的人,大部分人第一個恐怕會想到袁崇煥,不過袁宗道與袁崇煥確實毫無關係,這位老兄的盛名也不在官場,而是在文林。
袁宗道生於嘉靖三十九年二月十六,在湖廣公安縣長安裡出生。萬曆十四年禮部會試第一,殿試中二甲第一名進士(傳臚),次年也就是今年授庶吉士,任翰林院編修,直接入內閣觀政,且被“分配”到首輔申時行身邊,可謂前途看好。
觀政嘛,某種程度上就是實習,而觀政進士又在某種程度上類似於後世的領導秘書,這可不得了。
眾所周知,“領導身邊的人要當領導看待”,因為很多時候想見領導並不容易,隻能見到他身邊的秘書。這秘書的一言一行,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領導所授意的,旁人不得而知。不得而知,那就隻能通通當做領導的意思看待,否則出了事怎麼辦?
官場之上,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不能領悟領導的意圖,因此“秘書”的地位從來都是跟領導的地位直接掛鉤的。
袁宗道既然能在申時行身邊觀政,地位當然很獨特,雖然他來申時行這裡還沒多久,但在外頭已經被很多人看好其前途了。不過,這裡要說的是袁宗道為何能來給申時行當“秘書”。
理由有兩點:其一,他是二甲第一名。由於一甲的三鼎甲去向是明確的,都是直接留在翰林院,通常一進去就會被安排事情做,所以三鼎甲很少來內閣觀政,於是二甲靠前的那些庶吉士們,就成了觀政的首選對象。袁宗道身為二甲第一,“分配”給申時行是合情合理的。
其二則是袁宗道的文林地位。彆看袁宗道今年還不到三十歲,但他在文林的地位相當不低。緣由可能是其比較獨樹一幟:在複古派極盛一時的情況下,他獨推白居易、蘇軾,成為公安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公安派是明代後期出現的一個文學流派。“公安三袁”是公安派的領袖,在後世看來,以袁宏道聲譽最高、成績最大,其次是袁中道,袁宗道又次之。
不過那是後話,是後人的評價,在今年——萬曆十五年的時候,袁宗道的名聲才是三兄弟之中最大的。不僅因為他是三袁之中的長兄,而且也是兄弟之中的第一個進士。
後世名聲最大的袁宏道要到萬裡十九年才能考中進士,而袁中道的進士之路就更加坎坷,到了萬曆四十四年才得以考中,而當時袁宗道都已經死了十八年了——袁宗道死得很早,萬曆二十八年就突然死了,據說是“憊極而卒”,終年僅四十歲。這也可能是他後世名聲不及兩位弟弟的原因之一。
公安派是曆史上萬曆年間以三袁兄弟為代表的文學流派,也因三人是湖北公安人而得名。這一派主將還有翰林院編修曾可前、江盈科、陶望齡、黃輝等人。
自弘治以來,大明文壇即為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及以王世貞、李攀龍為首的“後七子”所把持。他們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書勿讀”的複古論調,影響極大,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
其間雖有歸有光等“唐宋派”作家起而抗爭,但不足以矯正其流弊。而“異端思想家”李贄針鋒相對提出“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和“文章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的觀點,也算振聾發聵,他和焦紘、徐渭等人,實際上成為公安派的先導。
本來文壇風向就比較善變,高務實名動天下之後,很多人以為他會掀起文風變革,誰知道高務實對此沒什麼興趣,即剛才袁宗道所說的“高求真以六首狀元聞名天下,孰料此後卻並無佳作傳世”。
既然最有希望一改前後七子古風風格的高務實懶得乾涉,袁宗道的機會自然就來了。(注:本書的著重點不在文學史,這裡就懶得分析了。)
雖然通過批評前七子(目前對後七子的批評還不多)獲得了很大的名聲,但正所謂“武無第二,文無第一”,袁宗道對於高務實的態度實在好不到哪去,認為高務實對於文壇的貢獻可有可無——不過搞了些蒙學讀物,算什麼大才?
愛屋及烏,恨屋及烏,這種心情又讓他對高務實平時的做派也不滿起來。他認為高務實親自涉商是與民爭利,慫恿皇帝出兵緬甸等地是濫用民力,實學派收商稅也是窮儘民財,而漠南大戰乃至於西懷東製國策都屬於好大喜功。
他把這些話毫不掩飾地說給申時行聽了,申元輔才知道此子雖然言出無狀,但從思想上來說倒還能算是“自己人”,不由得把剛才對他的惱怒又拋開了。
申時行微笑著鼓勵道:“伯修確有見地,隻不過如今實學當道,皇上也……嗯,也欲成二祖列宗之願,我雖憂心忡忡,卻也始終不知該從何處下手,方才……你也看見了。”
袁宗道微微揚眉:“欲批判一文,則此文總需先成,否則從何批判?欲批判一人,總需此人先做其事,若無其事,則無其害,又從何批判之?”
申時行目光一閃,沉吟道:“你是說……先靜觀其變?”
袁宗道微笑道:“新鄭伯侄能有今日之勢,歸根結底無非新政二字,其既為新政,自是要改舊法。改舊法則必有人受創,受創雖苦,然不苦何以感同身受,何以知曉元輔厚德?是故,元輔何必擔憂新鄭新政?依學生之見,新鄭不出新政,或可維持今日威勢,一旦新政出台,便是其敗亡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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