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7章南察風波(卌九)活該
身為一個前紅朝基層乾部,高務實太清楚“團結和信心”的厲害了。
有道是“堅固的堡壘往往從內部被攻破”,江南作為心學派的核心陣地,士林與官場之中都充斥著心學門人、心學擁躉,實學精神在這裡的推廣程度相當有限。
一種思想要能流傳推廣、深入人心,不能僅靠幾個人吆喝,它需要更多人的了解它的好處。這也就意味著,這一思想必須是能符合受眾期待並能給他們帶來利益的。
心學符合了江南官場、士林的期待嗎?基本上是。江南經濟的繁榮,使得江南官員和學子(預備官員)能夠比較輕鬆的依靠朝廷賦予的讀書人特權在民間獲得收益,然後他們便有了更加“高層次”的精神需求,類似於後世所謂的“個性解放”。
個性解放未嘗不好,後世也提倡個性解放,但那種解放是為了使人能夠“各有所長”,按照自己的喜好、特長來發展和鍛煉自己的能力,為社會創造更高的價值,實現自我升華。
而顯然由正統陸王心學變異而來的心學末流並非如此,它脫離了王陽明真正的主旨“致良知”等精神,轉而去追求諸如“心外無物”、“心外無我”等虛無縹緲的目標。這實際上應該歸於玄學、禪學之類,對於社會進步幾無半分用處。
但心學末流能夠在江南廣泛流傳,其理由尚不止於此,這種變異的陸王心學還導致了一種思維,即“我”獨立於社會之外,我的行為是否道德、正當,均不需要受外人質疑,“我”認為可以,我就要去做。
這會導致什麼?至少,既然我不應該被質疑,那我乾點特立獨行乃至於出格的事也不算什麼,甚至你們都應該將之視為“我”的個性,你們應該讚揚才對。
這像什麼?是的,像魏晉狂生。
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總會出現諸如此類的思想,就像每個人都會經曆的青春叛逆期一般,“你們這群老古板怎麼可能懂我”、“我就是與眾不同”甚至“老子天下無敵”。
心學末流迎合了這樣的經濟現實和思潮,因此在江南紮根,讓江南成為了它的大本營。即便現在開始出現如顧憲成等在內的反對派,但說實話,還不足以動搖心學大本營的根基。
實學為何在江南始終推廣緩慢?因為實學派的根本立場在於國富民強,而其首要的任務則是國富——民其實並不弱,現在弱的是國家財政。
對於江南官員和學子而言,我發財發得好好的,你現在跑過來要我給國家多做點貢獻,憑什麼,憑你臉大嗎?至於你說國家富了我會更富,不好意思我看不到,即便看到了我也懶得等,誰知道這個過程要多久?我隻看到一點:你他娘的要我多交稅。
正因如此,江南這邊除非直接和京華搭上線,搭上京華號發財車的少部分人,如魏國公徐邦瑞、臨淮侯李言恭等人之外,其他江南本地官員對實學基本敬而遠之。
至於為何北方對實學的接受程度很高,道理就很簡單了:老子反正窮,你說你的法子能讓老子富裕起來,那老子就給你點時間,看你究竟是不是能做到,為此老子先虧一點也沒大事,忍一忍就過去了。
什麼叫社會基礎不同,這就是不同。就好比你讓後世北京上海的學生和湖南江西等省的學生按同樣的分數進重點大學,他們乃至於其父母也肯定不會同意。這是社會的客觀現實決定的,很難以絕對的對錯來評判。
這一現實決定了實學在江南的推進十分緩慢,哪怕實學派曾經將韓楫等大將運作到諸如應天巡撫、浙江巡撫等之類的位置,也改變不了這一現狀。因為在當前的情況下,江南官員是團結一致抵抗實學“入侵”的。
在原曆史,直到大明即將崩潰,社會主流對心學乃至於同樣迅速腐化的東林之抨擊才強烈起來。
但很可惜,為時已晚。
所以高務實必須想辦法改變這一現狀,哪怕江南官員、士林不樂意接受,自己也要強行打破他們的幻想,紮進楔子,埋入種子,一步步改變。
打破這種團結,便是高務實的第一手棋。
讓申時行與王錫爵這兩位心學牌麵放棄他們,讓他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顯然就會讓這種團結出現裂痕。這種裂痕是上下之間的裂痕,意味著心學上層和下層的割裂。
上層看得更遠,認為此時放棄李成梁會導致心學派在朝堂失勢,繼而導致實學派全麵主導朝廷動向,對江南大本營進行直接打壓。
心學是學派也是政治集團,一旦在朝廷徹底丟失了話語權,難道還能指望民間的口水沫子逼得掌握了政權和軍權的實學派讓步?純屬白日做夢。
但下層不會這麼看,他們會覺得我們才是心學的根本,你們居然蠢到放棄根本而不顧,反而本末倒置的去維護區區一個丘八頭子,你們不是叛徒誰是叛徒?
心學上下不和,實學才有機會趁虛而入。這就是高務實想要的。
至於信心,這一點也很重要,它和團結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共生關係。因為團結,所以大家都有信心取得勝利;因為對取得勝利有信心,大家就都很團結。
後世紅藍內戰時,藍方本來實力更強,但它內部不團結,更不能團結民眾,領袖能力相較於紅方也不行,因此戰事不利。戰事不利就逐漸失去了信心,繼而更不團結,於是戰事更加不利,最終一敗塗地。
高務實就是要製造這種效果,先讓心學派內部不團結,然後趁機將實學派的力量楔入江南,讓江南的心學官員們產生大廈將傾的挫折感,繼而對內部不滿,產生各種派彆而互不認可,於是又使自身對實學的抵抗能力越發衰弱,最終一敗塗地。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這次南察不管海瑞怎麼察,察倒的又究竟是誰,總之隻要申時行和王錫爵沒有全力挽救,“蟻穴”都會自然產生。
申時行和王錫爵隻能在解決遠慮和解決近憂之間做出選擇,但不管怎麼選,敗局都會被提前預定。
除非他們選擇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和實學派拚個魚死網破,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惜,兩個“老成持重”的官僚不會如此“冒失”。尤其是申時行,作為一個與徐階十分類似的典型官僚,他隻會下意識的避免風險,哪怕為此忍受胯下之辱也在所不惜。
王錫爵的官僚習氣相較於申時行而言本來要稍弱一些,他是有可能選擇全麵反抗的,可惜這一次高務實在江南悄然布局,讓海瑞順便也抓到了王錫爵的痛腳。
這個痛腳本不致命,但王錫爵過於在乎名譽的特點卻害了他,讓他不敢在這件事上太過堅持,反而被申時行說服,“誌存高遠”去了。
高務實的高興就是這麼來的。
劉馨聽完,簡直目瞪口呆,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看著高務實頗有些得意的模樣,倒抽了一口涼氣,道:“你可真是滿腦子陰謀詭計,一肚子壞水四溢。”
高務實頓時笑容一僵,尷尬道:“瞧你這話說得,我……最起碼出發點是很好的,你就不能換倆詞,比如廟謨高遠、神機妙算什麼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