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把膳食端上去時,廳裡還無一個人影。在這個三成和毛利秀元都曾用過的書院裡,正麵掛著牧溪的《寒山拾得圖》,香爐裡飄逸出的香氣沁人心脾。
這恐怕是三成的吩咐,加上宗湛的聰明才智,才有了這般效果。十八疊與八疊的兩間房,隔扇被打開,灑了水的回廊外,稀稀落落站了些衛士。
不久,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率先進來。高虎曾率水軍多次往返,與三成也經常碰麵,加藤清正則是二次出兵後首次歸來。
一行人走進院中,對出迎的三成和淺野長政點點頭,就陰沉著臉徑直從走廊進了大廳。儘管他們都卸下了戎裝,可身上還顯然殘留著濃厚的戰爭氣息。
接踵而來的是淺野幸長、黑田長政、鍋島勝茂,長曾我部元親,池田秀氏則稍後才到。
大廳西南角靠近走廊處放置著茶爐,茶爐旁的宗湛忙把眾人領到席上就座。待眾人都坐下,三成與平時一樣,挺著腰板,踱到大家麵前。
今日的一切,想必他都胸有成竹吧?
無論是身為五奉行之一,還是代太閣來迎接,三成坐上座都是理所當然。可他並沒坐在上座,隻是坐了主人的位置,然後熟練地慰勞起眾人來:“想必諸位也有所耳聞,由於太閣殿下意外故去,不得已才把軍隊撤了回來。朝鮮一役虎頭蛇尾,非戰之罪,更非諸位之罪。諸位此時的心情,三成感同身受。”
原本以為,此時眾人必會垂首默哀,然而事實大出他意外。眾人表情複雜,異樣的目光全集中到三成身上,似努力壓抑情感。
看起來,他們滿臉殺氣,就像是在戰場上麵對來犯之敵。由於淺野長政已去了宇喜多處,這邊隻剩三成一人,眾人也隻能對他一人怒日而視。
阿袖、宗湛的孫女和光悅三人並排待在外間,大氣都不敢喘。在這三人眼中,大廳裡的人年齡都錯亂了。最年長者應該是藤堂高虎,今年四十三歲,其次是石田三成,三十九歲。
可是,比三成年輕一歲的清正看起來卻比三成要長十五六歲,而二十三歲的淺野幸長和二十歲左右的鍋島勝茂,看上去反倒和三成年齡相當。
軍旅生涯,尤其是經年累月的戰事,對人的折磨之甚,令人不得不感慨萬千。
今日招來的這七名大將,乃是三成事先挑好的。可等他們坐在一起,三成才發現每個人都並非與他一條心。
“八月初十,太閣病情惡化。從那以後,就陸陸續續交代遺言,到十五日本有起色,可十七日又不行了……”三成絮絮叨叨,座中人卻並未認真聽他說話,單是挑釁地盯著他的嘴唇、眼睛,甚至是一舉一動。
三成現在所言,去戰場的使者早就告訴他們了。此時的他們,隻想嗅出這話語背後隱藏的東西。
“太閣遺骸已密葬於洛東阿彌陀峰……”三成說完,眾人的表情方才出現變化。在阿袖看來,長曾我部元親表情最為豐富,接下來是淺野幸長、鍋島勝茂……年輕終於在他們臉上複蘇。
隻有加藤清正依然麵色陰沉,仿佛能滴出黑色的水來。
正因為如此,治部殿下才憂心忡忡吧?阿袖正想及此,旁邊的光悅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她這才發現宗湛正向她使眼色。於是,她和宗湛的孫女輕輕起身,進去給眾人上茶。
此時,依然無一人開口說話。飲完茶後,高虎恭恭敬敬放下茶碗,道:“讓您勞神了。幼主還好吧?”
三成似鬆了口氣,頷首道:“十分健康……太閣遺訓說,幼主十五歲之前,政務由左府打理,希望大家齊心協力……”
“北政所夫人還康健吧?”清正忽然插嘴問道,總感覺是有意打斷三成。
三成氣憤地瞪了清正一眼,把目光轉移到淺野幸長身上,繼續道:“具體情況,還請令尊彈正少弼來講。臨終前,太閣令前田大納言為幼主的輔臣,其餘諸事都由我們幾位奉行來處理,然後,太閣便歸天了。”
很明顯,三成根本沒把清正放在眼裡。
阿袖忽然一怔,因為清正眼看就要發作,垂到胸前的胡須明顯在顫抖。意外的是,即便如此,他竟然還忍了下去,隻是變得更為沉默。
見此情形,淺野幸長忙道:“本來我們東路軍回來得應該更早,對吧,鍋島?”
“是。若不是西路軍撤退時浪費了不少時日……”
“是啊。可是,小西等人也想在談判取得些成果後再撤退,才耽誤了些時日。”
幸長似乎在為小西辯護,不料年輕的鍋島勝茂反駁道:“恐是小西殿下和宗殿下認為談判不歡而散,會對日後兩國貿易大有影響。嗬嗬,真是多虧了他們,東路軍才在燒毀了陣地之後遭遇那麼多麻煩。你說對吧,主計頭?”
主計頭是加藤清正的官名。
清正的胡須又抖了起來,可這次卻被三成搶了話頭:“是啊,諸位的確辛苦了。今後仍是每天都會有船去朝鮮交易的,這一點已經有人保證過了……這些都是諸將的功勞啊,我們會好好犒勞諸位。可是,大家還得辛苦堅持到來年秋天。”
“明年秋天?”勝茂明顯有些不解。
“嗯,我還未告訴各位,太閣葬禮定於明年二月底。故,回去之後,諸位最好各自先回領地,好生靜養一段時間,等秋收結束之後再進京……”
說到這裡,三成仿佛又想起什麼,繼續道:“對了,我已為大家備好膳食,不過由於尚在太閣喪期,所以隻備了些簡單的飯食。”說完,他向阿袖和宗湛的孫女點點頭,讓二人為大家上菜。
阿袖先為清正上菜。在她看來,清正每次都被人搶了先,完全是由於笨嘴拙舌的緣故。她此時正巧抬頭看了清正一眼,不料卻大吃一驚:以勇猛無畏聞名於日本、朝鮮兩國的加藤清正臉上,此刻正有兩道亮晶晶的淚線順著須髯淌了下來。
他在落淚,哽咽難言……
阿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得三成發起火來:“秋收之後再進京,想來諸公也會覺得更舒坦。到時三成會舉行盛大的茶會,衷心地為諸公接風洗塵……”
正說到這裡,清正麵前的食案輕輕響了起來。眾人定睛一看,原來他用顫抖的雙手,把食案往外推出了兩寸許。
阿袖認為是清正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才不小心動了食案。清正自己也似吃了一驚。他立刻把兩手放在膝上,用極低的聲音道:“治部殿下。”他的聲音並未顫抖。
“你有何事,主計頭?”
“我聽說,前田大納言作為幼主的輔臣,我很是放心。可即使我們秋天受你款待,卻也無法還禮啊。”
“還禮?”
“治部殿下方才說,要在京裡舉行大茶會款待我們?”
阿袖上給勝茂的膳食差點掉到地上。
儘管清正比三成年輕一歲,可是他聲音嚴厲,如同父親在訓斥兒子。
“我是說過……那又怎樣?”三成也不服輸,他挺直腰板,高聲反問道。
“哈哈,那又怎樣,那又怎樣?”清正笑了,笑聲中帶著哭腔:“你待在本土,高枕無憂啊。”
“你說什麼?”
“無他……你把諸公都召集起來,多大的茶會都開得起。可是,我們卻在外麵征戰了七年!”
“因此我才要盛情款待你們。”
“無論是將兵還是領民,都已經疲敝之極,既沒有茶,也沒有酒……因此,我恐怕隻能熬些粟粥來回報你了。”說著,清正徑直取過食案上的碗,輕輕揭開蓋子。
看來,此人的感情終於平息了,阿袖想道,心裡也鬆了口氣。
然而三成卻惱了,他目光如刺,直勾勾地盯著清正。
伏見大地震時,清正就一直罵三成是個奸佞小人,他對三成的憎惡,在太閣故去後依然堅定如斯。其實,今天的話究竟該如何講,淺野長政也曾給三成提出過忠告。原本三成也算恭恭敬敬,可現在……阿袖不忍再看,悄悄退到後麵,看了看光悅。
光悅似也有些不知所措。隻是遇到這種情形,他絕不會置之不理或退縮。或許他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種結局,並有所期待。
正在這樣緊張的時刻,淺野幸長無關痛癢地插了一句:“真好吃啊!守蔚山時總算沒白吃那些泥土,現在覺得什麼都好吃。啊哈哈……”
如果此時幸長之父長政在場,定會想方設法緩解緊張氣氛。長政雖也不喜三成,但來博多之前北政所曾經再三叮囑他,要嚴防糾紛發生。隻可惜,目前長政並不在場。
三成憤怒地打斷幸長的笑聲:“左京大夫,有何可笑?你難道對這素食不滿?”顯然,他把對清正的一肚子怒火,全發到了年輕的幸長身上。
哦,加藤清正你得罪不起,我淺野幸長就是個出氣筒是吧?
幸長“哐啷”一下把碗放到食案上,立刻變了臉:“你這算是什麼話?對素食不滿意,難道有何不是?我連笑都不能笑?”
“你說話注意些。今天可是向天下宣布太閣殿下歸天的日子,這才特地備了清淡素食。你若不滿,不如飯後再去柳町青樓遛一圈。”
聽到這話,阿袖臉驀地脹紅了。照此下去,兩廂不打起來才怪。
“我當然要去!”幸長毫不示弱,冷哼一聲道:“但我憑什麼要聽你治部呼來喝去?太閣殿下究竟是從何時起把天下交與了你?說什麼秋日把我們全召進京城,設宴犒賞……哼,笑話!實在是可笑之極!你還不自知?”
“左京大夫!”
“你還有何話可說?”
“你這麼做,不怕令尊動怒?”
“老爺子高不高興關我何事?我若沒記錯,在五奉行當中,你的位次是從屁股後麵數第二個。你以為我不知道,五奉行的順序乃是前田、淺野、增田、石田和長束。什麼時候位次變了,現在竟輪到你來召我們進京?你莫名其妙大放厥詞,竟不覺得可笑嗎!”
“左京大夫,你喝多了吧?”
“哼,我不是吃了酒,隻是吃多了泥巴。”
“我告訴你:現在,石田三成並不是以奉行身份坐在你麵前。”
“哦?照這麼說,太閣臨終前留下了遺言,從此由你發號施令了?”
“天下事由五大老和五奉行聯合打理,你不會不知!我告訴你,今日三成是同時代表五大老與五奉行坐在這裡的。”
“哈哈哈哈……大家都聽到了吧?治部少輔已經不是太閣的使者,而是五大老五奉行的使者了。那麼,秋日五大老、五奉行是否真的會臨席,來請我們參加茶會啊?”
三成一時答不上話來。他恐怕也未料到自己如此招眾人反感。這時,宗湛的一句話緩解了尷尬的氣氛:“還不趕緊伺候酒飯,先從主計頭殿下開始。”
阿袖趕緊起身伺候眾將,宗湛的孫女因為剛才的氣氛而太害怕了,一時竟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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