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泠衫得知了實情,心中大感淒苦,一連幾天,無事時便將自己反鎖於房內,珠淚偷垂,哭得好不傷心。白衣雪數回前去敲門,她也不肯開門,白衣雪隻好悻悻而返。
忽一日沈泠衫紅著眼睛,來到白衣雪的房中,說道“暮鹽哥哥,你為了佛頭青的解藥,不辭水火千裡奔波,小妹……小妹心裡感激萬分,然而事已至此,那也是天數使然,勉強不來的。你的恩情小妹都記在了心底,隻圖來世再報。”臉上儘是淒苦之色。
白衣雪心痛如絞,說道“妹子,你不要胡思亂想……”
沈泠衫黛蛾深斂,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沒有胡思亂想,這些日子我一個人想得很清楚。白大哥,尊師所囑之事,你為了我已經耽擱了太久。久客思歸,胡莊主日日夜夜都在盼著你早日回去,你……你明日便即啟程,馬不停蹄趕到浮碧、蒼葭二莊,拜見二位莊主,一路順利的話,回複師命也還不算晚。”
白衣雪見她說得如此決絕,暗暗心驚,正色道“妹子何出此言?你喊我一聲‘大哥’,我喊你一聲‘妹子’,你這般說,分明眼裡沒有把我當作哥哥。”
沈泠衫潸然淚下,連連擺手,悲咽道“不是的,不是的。暮鹽哥哥,在我的心底,早已……將你視作我的……親人,和爹爹一樣親的親人。”
白衣雪柔聲道“那就好,既然你認我這個作哥哥的,今後不論遇到什麼事,咱們兄妹二人福禍共擔,同進同退,你今後再也不要說這樣有傷兄妹感情的話了。”
沈泠衫吞聲飲泣多日,聽到“福禍共擔,同進同退”這八個字,心中大感激蕩,不禁破涕為笑,說道“暮鹽哥哥,小妹我今後再也……再也不說這般傷人的話了。”
白衣雪喜道“好極,好極。誌不求易,事不避難。我們過幾日便即動身啟程,臨安府再大,恩平王府再深,唐泣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著,拿到佛頭青的解藥去。”
沈泠衫差點又落下淚來,幽幽地道“小妹一切聽暮鹽哥哥安排。”
其後數日,沈泠衫每天按時服咽唐焯送來的丸藥膏丹,精神逐漸有所健來,身子也清爽了很多,於是便停了芝露霜華回天丹的吞服。白衣雪瞧她氣色一天天好轉,心下也自欣慰。
這一日,燕雲縱前來探望白衣雪。他被俘之後,備受淩辱,全身上下傷痕累累,好在未及傷筋動骨,靜養了一段時日,身子已基本恢複如初。二人坐下閒敘,燕雲縱對白衣雪自是感激不儘,說是本應早來探望,但想著白衣雪身體欠安,恐有不便,故而拖至今日始來登門道謝。白衣雪辭謝了幾句。燕雲縱說道“白少俠,大恩不言謝,日後但凡有所驅遣,小人必不避湯火,萬死而不辭。”
白衣雪笑了笑,道“燕掌門,那日在蓼葉鎮遇仙樓,你我未能痛飲,實為憾事,日後倘若有緣,江湖還能相見,自當把酒言歡。”
燕雲縱心下甚喜,道“等少俠回到雪山,小人再當登門拜謁。”白衣雪想到歸期茫茫,心中不禁暗自歎息。燕雲縱又稟道,他已安排人將胭脂刀近年來所擄走的財物及女眷,悉數歸還給了川西七門八派,並以重金備棺,將摩雲寨韓寨主的屍骨,予以厚殮。
白衣雪一拍大腿,說道“如此甚好。冤冤相報何時了,兩家若能就此冰釋前嫌,化乾戈為玉帛,豈不善哉?”又勸燕雲縱日後多行義舉,萬萬不可恃強欺壓良善。燕雲縱聽了,一張臉漲得通紅,連聲諾諾。
坐了半個多時辰,燕雲縱見白衣雪精神有些委頓,知他尚在靜養,自是不便久留,再三道謝後,方才依依惜彆而去。
這一晚,夜闌人靜時分,月明當軒,白衣雪吐納運氣結束,本欲睡去,不料躺下之後,心中感到莫名的煩躁,輾轉反側直至中宵,竟是難以入眠。他索性披衣起床,走出屋外,來到庭院之中,信步而行。
那庭院壘土石為假山,引清流為園池,月色下遊廊蜿蜒,粉垣斑駁,唧唧砌蛩聲中,更顯幽邃靜謐。他沿著小徑閒庭信步,一路行來,漏窗凝碧,花畦浮香,置身其間,煩躁的心緒漸漸平複下來。緩步行了半個時辰,風移影動,馨香盈鼻,白衣雪隻覺胸中煩悶漸消,神怡氣爽。
曲徑通幽,白衣雪穿過庭院之中幾道形態各異的門洞,來到庭院深處,其時桂影婆娑,幽篁簌簌,四下裡闃然無聲。抬頭但見碧霄澄徹,一輪下弦月斜斜的掛於天際心想“‘人靜,人靜,風動一庭花影。’我這是病懷孤枕,難以成眠,曹元寵寫的睡起不勝之情,是黃鸝兩兩相應,而人獨處。獨處之人起行又靜不見人,唯見一庭花影搖曳生姿,是以‘不勝情’。一動一靜,此情倍幽,當真難以自勝也。”
夜深氣清,靜中生涼。一陣冷風吹來,白衣雪頓感寒意侵體,心想川蜀到了深秋時節,夜涼如此,雪山更早已是天寒地凍了,也不知師父他老人家,現在睡下了沒有?想起恩師,口中不禁低吟道“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他佇立良久,眼見夜色漸深,已至宵中,正欲折身返回,忽聽假山疊石深處傳來一聲長喟,那喟歎之聲低回宛轉,仿佛蘊藏著無儘的隱痛與怨悵,夜深人靜時分,素月清輝,聽來猶感悲涼淒愴。
白衣雪心下一驚“是人是鬼?何人深夜在此長籲短歎?”正自詫異,那人又是一聲長歎。
白衣雪心念方動,那人徑自低聲吟哦道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彆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白衣雪聽得真切,那詞字麵淺白易曉,上片、下片均寫的是“江樓月”,卻是一讚一恨,正反成理。隻是那人語聲苦澀蒼啞,吟哦起來飽含冷寂枯索之意,猶如一聲清寒的生命詠歎、一段寐魘的深宵囈語、一曲哀婉的愛情挽歌,令人頓生無限感傷。
那人一番吟哦,白衣雪覺得聲音頗為耳熟,略一思忖,想起正是前幾日見過的唐樨,花木窅密,隻聞其聲而不見其人,心想“原來是她,不知深夜何以獨自在此惆悵?”
耳畔聽到唐樨幽幽地道“檀郎……檀郎……你如何忍心棄我而去,自此再也沒了音問?檀郎啊,你瞧今晚的月亮,美不美啊,也不知……你此時是不是也在賞月?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這天上的月兒,定時就會圓,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地上的人兒,卻是一彆經年,不知何時方能團圓?啊,是了,夜已經如此深了,想必你早已熟睡了……那你在夢中有沒有夢見過我?……哪怕是夢見一回也好……檀郎……”說到最後那“檀郎”二字,蘊藏著無儘的極致纏綿之情、刻骨相思之意。
白衣雪猛然想起那晚在忠武侯廟,唐焯和孫思楚曾說起唐門鴆羽白被盜一事,與唐樨年輕時愛上的一個人有關。那人盜取了鴆羽白後,自此杳如黃鶴,再也沒有一絲影蹤。這麼多年過去了,唐樨孤苦獨處,心中對那人卻依然念念不忘,而那人如今是生是死,也都不得而知。
唐樨一番幽訴,纏綿悱惻,白衣雪聽來心中大生感喟“莫非拋棄她的那人,是位姓檀的男子?她用情如此之深,他又如何忍心決絕而去?難道世間的情感,竟真的如同朝露一般,轉瞬即逝?”轉念又想“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她對他的情愫,卻還是這般濃烈,未有一絲的減損,想來當年二人歡愉繾綣之時,又是何等的驚心動魄、刻骨銘心?隻可惜她芳心錯付,愛而不得,如今隻剩得形單影隻,在深夜之中獨抒幽懷,暗自神傷。也不知她的檀郎此時隱姓埋名於何地,他倘若有知,自己昔日的戀人活得如此清苦孤寂,心裡應會生起一絲的悔意吧?”
唐樨自言自語道“檀郎啊……你過得好嗎?這三十年來,你東躲西藏,多半過得也不好。可是……你寧願這般的東躲西藏,卻也不願再見我一麵,你好……好狠心……”頓了一頓,又道“生有何歡死何懼……你離開後,我的心……我的心其實也就死了……但我隻盼著……今生還能與你見上一麵……檀郎,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著你……當麵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的心底有多苦?”唐樨一番幽訴,聲音漸息漸弱,半晌又寂然無聲。
白衣雪聽到最後那個“苦”字,亦覺自己舌苔發澀,咽喉發乾,心下惻然“愛不重,不生娑婆。原來愛一個人竟會如此痛不欲生,傷心欲絕,世間苦有萬般,看來惟是情執最苦。”他無意攪擾,正待悄然離去,假山疊石背後又傳來喁喁隕泣,泣聲時斷時續,嗚嗚咽咽,清夜聽來,讓人肝腸寸斷。
哭了一會,哭聲陡止,聽得唐樨又低聲吟哦道
“桂樹何蒼蒼,秋來花更芳。自言歲寒性,不知露與霜。幽人重其德,徙植臨前堂。連拳八九樹,偃蹇二三行。枝枝自相糾,葉葉還相當。去來雙鴻鵠,棲息兩鴛鴦。榮蔭誠不厚,斧斤也勿傷。赤心許君時,此意那可忘。”
唐樨語調抑揚頓挫,吟來綿長而又柔婉,白衣雪讀過這首五鬥先生王績的《古意》,“枝枝自相糾,葉葉還相當。去來雙鴻鵠,棲息兩鴛鴦”數句,當真是語調淒愴、情詞悱惻,當年一顆赤心可許君,今日一襟幽恨,卻不知又向誰訴?
白衣雪呆呆地佇立當地,細思詩中的深意,耳畔又傳來唐樨夢囈般的聲音“檀郎,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隻有那麼一點點……”白衣雪暗自太息“愛喜方生憂懼,愛喜故生怖畏。古往今來,一個情字,不知有多少頂天立地的英雄、至真至性的美人,對其服膺不已?就連師父這樣翛然超脫之人,不也在‘情’字麵前而困頓憂勞嗎?”
原來胡忘歸年輕出道之時,身邊曾有一位形影不離的愛侶,名叫袁珂君。胡袁二人琴瑟和鳴,攜手闖蕩江湖,一時叱吒風雲,聲名遠播。二人行俠仗義,因一人姓胡,一人姓袁,在武林中掙下了“猢猿雙仙”的美名。孰料其後不知何故,二人之間陡生情變,袁珂君負氣出走,離開雪山後再無音問,一對神仙眷侶自此雲泥隔絕,竟成孤鸞彆鶴。
白衣雪自幼跟隨師父胡忘歸學藝,師徒多年朝夕相處,然而胡個人的內心情感隱藏得極深,心跡少有吐露,但白衣雪心底明白,師父胡忘歸冷顏冷麵之下,有著一顆熾熱的心,這麼多年來,他的心湖並非風平浪靜,平靜的湖麵之下,時有激烈的情感暗流在洶湧奔騰。
唐樨又自語道“檀郎,你這一去,過得很開心麼?鴆羽白對你,真的這麼重要麼?”聲音忽轉淒厲“你好……好狠心啊……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前歡若夢,誰知等閒拋擲。’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定是早已有了新歡,有了妻室,可是……你知道我有多苦嗎?對了,說不定你已經死了,化成了青煙,化作灰了……哈哈哈……消失不見了……不然怎麼會沒有一點音訊?……哈哈哈……”突然之間,她縱聲狂笑,極度的壓抑和憤懣之下,笑聲悲憤莫名,深夜之中聽來,讓人毛骨悚然。
白衣雪心下惻然“愛河千尺浪,苦海萬重波。深陷愛河之人,情到深處,一生都難以自拔,雖痛徹心扉,卻也隻能獨自默默承受。‘有女仳離,嘅其歎矣。’可見遇人不淑,隻落得個自怨自艾的下場,當真是情生癡,癡生怨,怨生仇。”又想“瞧她如此痛苦,難道人世間多情無益,還不如無情嗎?”
暗夜中唐樨喃喃低語,一會哭,一會笑,到了後來聲嘶力竭,竟不知到底是笑,還是在哭,猶如一隻受傷的野獸,在深夜的曠野中哀嚎,獨自舔舐心頭的傷口。
白衣雪隻覺其情可哀,其狀可悲,心想“唐前輩是‘深知身在情長在’,此身一日不死,則情一日不斷,情之一字,傷之一世。這無情之人傷人,而有情之人自傷,用情愈深,則自傷愈重。”秋風砭骨,寒意侵體,他心中暗自感喟,轉身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