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樨麵色大變,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白衣雪見她胸口劇烈起伏,顯是激動異常,大感得意,說道“貴門以毒立威,門下有三大頂級毒藥,僧眼碧、佛頭青、鴆羽白,比之鶴頂紅來,毒性猶有過之,江湖中人無不談之變色,嘿嘿,可惜世事難料,這些要命的寶貝兒,如今卻失的失,散的散……”
唐樨臉色霎時變得慘白,身軀發抖,顫聲道“你……你……”
白衣雪見她如此驚恐,心中更加得意,臉上卻是一副關切的神情,道“單說這鴆羽白,在江湖之中銷聲匿跡,有數十年之久了吧?”
唐樨顫聲道“那……那又怎樣?”
白衣雪瞧她滿頭銀發在晨風中輕輕拂動,心下忽起憐憫之意,歎了口氣,說道“都這麼多年了,事情過去,也就過去吧,檀先生……”
唐樨心頭劇震,一個箭步縱至白衣雪的身邊,俯下身來,右手緊緊抓住他右手手腕,嘶聲道“甚麼檀先生?你……你說什麼?”白衣雪隻知那個欺騙了她,盜走鴆羽白的人,唐樨喊他“檀郎”,還隻道那人姓檀,這一下不免露了怯,但唐樨心情劇蕩之下,竟是未有察覺,右手五指的指甲,深深嵌入白衣雪手腕的皮肉之中。
唐樨見他神色有些古怪,心念一動,站起身來,將那綠色方帕納入懷中,又從懷中取出一物,高舉在手,問道“這個……你是從哪裡得來的?是……胡忘歸的麼?”
白衣雪抬眼瞧去,那物正是杜硯軒送與自己的絳色荷囊,突然間腦中靈光一閃“唐樨那日見到此物,神情激動異常,莫非此物與騙了她,盜走鴆羽白的那個人有關?難道她的檀郎,竟是……杜先生?”眼前頓時浮現出杜硯軒的樣貌來。杜硯軒雖胸有錦繡,時常口吐珠璣,識見頗為不凡,然而天生一副獐頭鼠目的猥瑣形容,相貌實在不敢恭維。唐樨對她的檀郎深情如斯,白衣雪一直以為定是一位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奇男子,熟料竟是如此尊容,心想這位唐前輩的品味倒也獨特,言念及此,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唐樨凝目而視,見他一直皺眉思索,不想霎息神色一變,獨自啞然失笑起來,不由地火冒三丈,怒道“你笑甚麼?有甚麼好笑的?”盛怒之下,抬起右足,在白衣雪肋下連踢數腳,直踢得他齜牙咧嘴,痛苦不堪。待得白衣雪痛楚稍緩,唐樨右手攥著荷囊,遞至他的眼前,厲聲道“老身再問你一遍,你須老老實實回答。此物是從何人給你的?”
二人臉對著臉,相距不過盈尺,白衣雪見她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神色甚是猙獰可怖,頃刻間恍然大悟“此物定與她的那個檀郎,有著極大的乾係,說不定就是當年的定情之物。她如此刁難於我,想必以為荷囊乃是師父舊物,而錯將師父當作她日思夜想卻不得見的‘檀郎’了。”想到這裡,心下頓覺釋然,歎了口氣,說道“唐前輩,此物是我一位姓杜的朋友相贈,與我師父並不相乾。”
唐樨一顆心怦怦直跳,簡直要跳出胸腔來,心想“自他不辭而彆之後,遍尋了江湖,也找不到謝檀這號人物,料想絕非他的真名,原來他……姓杜。”深深吸了一口氣,澀聲道“杜……杜什麼?他……他如今在哪裡?”俯下身來,一張臉湊至白衣雪的眼前,二人鼻子幾欲相觸,白衣雪隻覺眼前的這張臉,因太過亢奮而扭曲變形。
他心念電轉?“原來杜硯軒果真就是那個有負於她的‘檀郎’。杜硯軒為人精明狡黠,隱匿於沐世伯的山莊之中已有多年,他數十年前騙取唐思遠父女的信任,盜走了鴆羽白,如今隱姓埋名於沙湖山莊,說不定本性難移,亦是覬覦沐世伯的奇能異技。他之所以隱忍多年而不發,多半是尚未尋得良機。”
又想“杜硯軒當年處心積慮,騙得鴆羽白之後,一走了之,誤她終身,害她著實不淺。如今他隱跡於沙湖山莊,依情據理我都該當以實情相告,隻可恨這婆娘太過蠻橫,不問青紅皂白,將我如此一番折磨,我即便告之於她,也少不得讓她吃些苦頭。”他少年心性,打定了主意,信口說道“這位杜先生麼,其實晚輩與他也隻是萍水相逢。數月之前,晚輩路過他的莊子,曾借住一宿,受到他們夫婦二人的盛情款待……”
唐樨身子一顫,尖聲道“你說什麼?他夫人?”其實在她的內心深處,對於當年那個騙了她的人,娶妻生子早已有所預料,隻是今日得到白衣雪的親證,想到自己卻孑然一身,心中悲憤莫名“原來他早已娶了妻室,天下的男人,果然一個個都是薄情寡義之徒。”
白衣雪心中竊笑,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是啊,他那位夫人,真是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瞧模樣不過二十多歲,心靈手巧,廚藝十分了得,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道橙釀蟹,味道鮮而肥,甘而膩,今日想來,還齒頰留香,忍不住涎水直流。”
唐樨眼中滿是痛苦怨恨之色,冷冷地道“不過一頓飯而已,你就將人家誇上了天?”
白衣雪將她痛苦的神情瞧在眼底,心中感到一陣暢快,歎了口氣,道“不錯,我不過叨擾了一頓飯,算不得什麼,但杜先生豔福不淺不說,還能天天享受口福,真不知前世哪裡修來的福分。”
唐樨愣了半晌,冷冷地道“他也未必內心就很快活。”
白衣雪道“你說杜先生?這話也是,他那些日子正因一事而發愁,整日裡愁眉苦臉,時常唉聲歎氣。”
唐樨淡淡地道“哦?他為何事發愁?”
白衣雪道“杜先生膝下有一位寶貝女兒,生得與他夫人一般,美豔不可方物……”唐樨麵部肌肉不停抽搐,表情異常痛苦,嘴唇數次翕張,想要出語相譏,終是強忍了下來。白衣雪心下暗笑不已,信口又道“誰知鄉裡有個王元霸王大財主,財大氣粗,竟看中了杜先生如花似玉的女兒。這王大財主好生可惡,勾結了鄉裡的裡正、戶長和耆長,硬要將杜先生的女兒,嫁給自己的癡呆兒子。你想,王大財主雖腰纏萬貫,家境殷豐,但他這個兒子卻是個大傻子,杜先生的女兒嫁過去,哪裡會有幸福可言?豈不就是去受苦的?杜先生心裡如何舍得?”
唐樨冷笑道“鐵石心腸之人,難道也有心軟的時候麼?”
白衣雪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親生閨女,杜先生如何舍得?正巧那日晚輩路過此地,饑腸轆轆,幸得杜先生盛情款待,在飯桌之上,我瞧他愁眉不展,一副茶飯不思的模樣,便問他原由。晚輩對這種欺壓鄉鄰、強搶民女的行徑,本就十分氣憤,杜先生又出口相求,自是滿口答應了下來,次日便尋了個機會,找到王大財主家,幫他將此事料理個乾乾淨淨,永無後患。”
唐樨知曉他的本事,竟也不起疑心,冷笑道“你是吃人嘴短而已,何須往自己臉上貼金?”
白衣雪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常言說得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吃了杜夫人親手做的嘉肴美饌,更當義不容辭了。事後杜先生和他夫人心下十分感激,晚輩臨行之時,杜先生取了二十兩紋銀,裝在這個荷囊之中,以示謝意。”他一番信口雌黃,唐樨聽得怔怔入神,其間白衣雪暗中數度運氣衝關,不想依然毫無反應,心想這婆娘的點穴手法,倒是頗有幾分古怪。
唐樨渾然不覺,靜默片刻,連珠炮似地問道“你說的這位杜先生,叫什麼名字?有多大的年紀?相貌如何?又是何方的口音?”
白衣雪心想“這婆娘專橫跋扈,無故冤枉師父,又不問青紅皂白,將我好是一番折磨,即便告知於你,也不能讓你輕易找到杜硯軒,少不得辛苦勞神,否則難消我心頭之恨。”說道“這位杜先生嘛,大名上‘子’下‘虛’。晚輩與他敘話,應是荊楚一帶的口音。”唐樨身子一顫,心道“不錯,當年他來投奔爹爹之時,確是帶著荊楚一帶的鄉談。”
白衣雪眼睛緊盯著唐樨,瞧她臉色有無變化,以免露出了馬腳,道“杜先生雖有五十多歲的年紀,但他麵目清臒,氣宇軒昂,精神也很矍鑠,看上去十分年輕,想必當年也是一位清朗俊逸的美男子。你想啊,他夫人姓烏,不過二十來歲,杜先生若是一位墜墜發落、搖搖齒脫的佝僂老叟,隻怕那位嬌滴滴的烏夫人,也瞧他不上了。”
杜硯軒年紀不過四旬上下,形容生得十分猥瑣,也無一位嬌滴滴的美貌夫人,自是“子虛烏有”。白衣雪一通胡謅亂扯,不想歪打誤撞,這位“杜子虛”的年紀與相貌,竟與當年的謝檀甚是相合。唐樨心情激蕩之下,再無半點疑念,心想“是他……果然是他……天可憐見,終是叫我找到了他……”顫聲問道“他……他如今住在何處?”
白衣雪心中尋思“沐世伯對杜硯軒信任有加,恐怕對其底細也不甚清楚,全然被蒙在了鼓裡。這種陰險狡詐之人,當敬而遠之,免得招來禍端,日後若有機會,須提醒沐世伯小心防範才是。”說道“這位杜先生嘛,住在荊湖武岡的龍溪鎮。”他曾路過龍溪鎮,鎮子距白沙鎮不過三四十裡之遙,料想唐樨一番細尋詳查,找到杜硯軒的蛛絲馬跡,應非難事。
三十年來,唐樨一直苦苦尋覓的人,今日終於有了確鑿的音訊,她心潮起伏,難以自已,兩行熱淚從麵頰滾滾而下,口中喃喃地道“龍溪鎮……龍溪鎮……你讓我找得好苦……”盯視著手心的荷囊,良久不語。
白衣雪暗自歎息,心中大有不忍之意,低聲道“情不附物,物豈礙人?”
唐樨聞言一怔,驀地伸出手指在白衣雪身上連點數下,說道“白少俠,老身錯怪於你,多有得罪,老身在此給你賠不是了。”白衣雪隻覺渾身酸麻不已,張大了嘴巴,一時說不出話來。
唐樨抬足便行,走出十餘丈遠,忽又折回,說道“白少俠,世上‘情’字最暖人,卻也最傷人。老身瞧那個女娃娃對你情真意切,今生莫要有負於她。”
白衣雪惘然未及應答,唐樨雙足點地,已飄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