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自躊躇,白衣雪掙紮著下了馬車,踉踉蹌蹌來到一劫身邊,低聲說道“大師小心,這個和尚就是西域三絕中的元象。”
一劫“啊”的一聲,踏步上前,雙手合十,說道“原來是爛陀寺的元象上師,山僧久聞盛名,今日得見寶相,幸何如之?泰寧寺一劫在此有禮了。”
元象微微睜開雙眼,合十回了一禮,旋即又閉目養起神來,神色極為倨傲。
白衣雪抬頭高聲叫道“喂,大和尚,你辛辛苦苦搭這麼個高台,是要在此講經說法嗎?可惜沒有人聽你的。”
元象眼中閃過兩道精光,將白衣雪全身上下細細一番打量,說道“小娃娃,你中了我師兄的化血神刀,還能活到現在,真有你的。”
白衣雪哈哈大笑,扶著車廂,說道“什麼化血神刀?在老子眼裡,也稀鬆平常得很。”
元象盯視著他,道“小娃娃胡吹什麼?你能挨到了此時,諒必是哪位高人,耗費自己的內力修為,替你續命,隻是……可惜啊,可惜。”說著臉上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大搖其頭。
白衣雪先後受蓮池和一劫運功療傷,見他一語便即道破,心底暗暗佩服,問道“可惜什麼?”
元象冷冷地道“可惜我師兄的化血神刀,天下無藥可救,你雖得真氣注體,卻也不過是拖些時日罷了。嘿嘿,世上就算有人肯一直替你續命,隻怕到了後來,連他自己也不免力儘而竭,性命不保。小娃娃你挨得了一時,可惜挨不了一世。”
山風侵肌,白衣雪隻覺徹體生寒,心底更是一片涼意,譏忿道“既然我命不久矣,大和尚何以還要趕這麼遠的路,非要趕儘殺絕?”倘若不是一劫就在身旁,他早已“賊禿驢、死禿驢”,破口大罵開了。
元象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僧無意取施主性命,隻是請施主隨小僧走一趟。”
白衣雪冷笑道“好啊,大和尚辛辛苦苦趕到這裡,決計不肯空手而歸了。”
一劫踏上兩步,說道“敢問上師,這是要帶白施主去往哪裡?”
元象道“小僧帶他去見座主師兄,一切由他來發落。”
一劫道“不知白施主何事得罪了眾位上師,以致遭此劫數?經雲,‘無緣大慈,通體大悲。’我佛門弟子當以慈悲為懷,山僧不揣冒昧,在此替他求個情,懇請上師看在同門的麵子上,網開一麵。”說罷雙掌合十,向元象深深施禮。
元象抬首向天,遠處山頂的流雲如絮似棉,流轉得極快,淡淡地道“大師這是要往哪裡去?”
一劫道“山僧正欲去拜訪一位此間的老友,還望上師借道行個方便。”
元象道“很好。留下這位小施主,你自去串親訪友便是,小僧絕無攔阻之理。”
一劫道“山僧不知白施主與諸位上師間,到底有何過節,但如今他已身受重傷,命不保夕,出家人慈悲為懷,上師何以如此苦苦相逼?”
元象臉色不耐,喝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師速速退開,莫再糾纏。”
一劫微微一笑,說道“不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山僧也是受人之托,要帶白施主去瞧病,自當儘心竭力,豈可半途而廢?”
元象淡淡地道“原來如此,既然大師行不得方便,也休怪小僧難以借道,行個方便了。”
白衣雪心想“元象武藝高強,說不定元龍和元虎也在附近,何苦叫一劫大師為了我,枉自送了性命?”說道“大師,這位元象大和尚,自認是當世的高僧,豈能刁難於晚輩?我隨他一起走一趟便是了。”他站得久了,隻覺眼前金星亂冒,四肢發冷,身子微微搖晃,險些站立不住。
一劫“嗯”的一聲,雙眉微蹙,說道“一切鏡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上師乃我釋門高僧,精通佛法大義,道行高深,何以對一晚輩後生,如此苦苦相逼?”
元象神情焦躁,喝道“大師再在這裡礙手礙腳,休怪小僧無禮了。”
一劫抬頭笑道“上師如此高高在上,不覺有無禮在先之嫌麼?請上師下來說話。”
元象“嘿嘿”一聲冷笑,說道“你能請得動我下得台來,我便放你們過去。”
白衣雪目光閃動,道“此話當真?隻要你下得台來,便放我們過去?”
元象傲然道“西域三絕說過的話,難道還能誆口空言,不作數麼?”
一劫暗想“元象自恃驕狂,卻也不是一味托大,我如若上台與他爭鬥,將他趕下台來,當非易事,但若是傾力將他座下的高台,擊碎震塌,不就將他請下台來了嗎?”言念及此,口中笑道“好,那山僧隻好試上一試,看看能否請得上師下台來說話。”他心知今日難有了局,機會難得,不妨拚力一搏,或有一線轉機,低頭瞧見自己光著一雙膀子,最得意的飛火流雲袖功夫無從施展,眉頭一皺,轉身向著白衣雪道“白施主,外套請借我一用。”
白衣雪雖一時不明其意,見他如此說,趕緊脫下自己的外套。一劫穿上白衣雪的外袍,說道“得罪!”雙袖一擺,袖中真氣鼓動,袖袍如鼓足了風的船帆一般,一招“滿袖春風”使出,兩道勁風,直向元象座下的高台吹去。
白衣雪離得不遠,但覺勁風拂麵,臉上隱隱生痛,心想“原來一劫大師的內力如此淵深。”
元象在高處瞅得清清楚楚,心中一凜“這個老和尚倒也不可過於小覷。”當下運起香象絕流神功,右掌輕飄飄地揮出一掌,一股溫淳柔和的掌力,自上而下,斜刺裡與一劫的兩道真氣相交。香象絕流神功剛猛無儔,頓時將一劫的兩道真氣帶向一邊,真氣氣勁不減,擊在河床中裸露的石頭上,隻聽“哢嚓嚓”一陣亂響,數十塊大小不一的石頭,儘皆被震得碎裂開來,石塊碎片四下飛濺。
一劫暗自心驚“西域三絕久負盛名,果是不凡。”手底不敢怠慢,數道飛火流雲袖的真氣,從袖底激蕩而出,意欲一舉將石台擊垮。卻見元象端坐於高台之上,輕描淡寫地拍出數掌,將飛火流雲袖的罡風勁氣一一化解,座下高台絲毫無損。
眼見狂攻不下,一劫低頭疾趨向前,全身的骨骼猶如爆豆一般,“劈裡啪啦”一陣脆響,雙袖鼓動真氣,對準巨石高台的底部,連續擊出,正是飛火流雲袖最為精妙剛猛的招數“袖裡乾坤”。
白衣雪在一旁瞧得真切,心下恍然“原來一劫大師的這雙袖子,竟有如此精湛的功夫,先前他說衣袖贈與了餓鬼,想是戲謔之言。嗯,是了,定是在我昏睡之時,他已然遭遇了強敵,竟致失了雙袖。”
元象見一劫凝神運氣,傾注全力,知其威力不可小覷,當下不敢托大,雙掌自上而下拍出,兩股綿柔的掌力橫向截來,攪撞得飛火流雲袖的大部分真氣四溢而散,饒是如此,猶有一小股真氣,擊中高台底座的巨石,高台頓時晃動起來。元象立覺不妙,站起身來,腰部一沉,使出“千斤墜”的功夫,雙腳穩穩粘在高台台麵之上。隻見高台底座的巨石,受力側向移動了數寸,整個高台微微搖晃,終是未能令之坍塌。
白衣雪心中暗叫一聲“可惜!”
元象心中也暗道一聲“慚愧!”白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說道“你方才連擊三掌,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接我三掌試試。”言罷右掌揮出,緊接著左掌徐徐跟至,右掌一縮,又在左掌的掌力上加了一層掌力,三掌疊發,掌力如驚濤駭浪一般,湧向一劫。
元象的這門絕技名為“香象絕流”,出自《優婆塞戒經》卷一,“如恒河水,三獸俱渡,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儘底。”佛家後以“香象渡河”或“香象絕流”,比喻悟道精深、徹法源底。
然而香象的本意,是指處在發情期的大象,其太陽穴分泌帶有香氣的粘液,性情狂暴,力大無窮。《阿毗達磨發智大毗婆沙論》記載,合十頭普通大象之力,方能抵禦一頭香象之力。
元象運起香象絕流神功,數十年的武學修為,當真非同小可,三重掌力齊發,重重疊疊,洶湧而至,如泰山壓頂,似惡浪撲麵,一劫如何經受得住,身子“噔”、“噔”、“噔”向後退去,直退了四五丈之遠,一屁股坐倒在地,堪堪將三重掌力卸去。饒是如此,一劫隻覺胸口隱隱作痛,一股滯氣堵在了胸前,每呼吸一口,都覺困難。
白衣雪見狀,縱至一劫身邊,俯身問道“大師,你要不要緊?”情急之下,這幾步邁得過快,心跳加劇,隻覺頭昏眼花。
一劫微微搖了搖頭,緩緩地道“不……不打緊。”
白衣雪低聲道“大師如此待我,已然儘力,晚輩感激不儘。今日情勢,大師萬萬不可勉強,我且隨他走一趟便是,看他們又能拿我怎樣?”說著直起身子,大聲道“兀那番僧,小爺跟你一起走就是了,莫再無故傷人!”
元象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很好,免得佛爺多費手腳。”
白衣雪心下黯然,扭頭對一劫說道“大師,我們就此彆過,日後若是有緣,晚輩再當麵聆聽教益。”
一劫但覺胸口煩惡難當,氣咽聲絲,掙紮著坐起身子,說道“施主,你……”一抬眼,卻見白衣雪朝他微微霎了霎左眼,臉上一股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念一動,斷斷續續地道“山僧……無力護你周全,有負重托,心中……實感惶愧……”
元象見他二人細細低語,大感不耐,說道“小娃娃,你這就隨小僧走一趟吧。”言罷便欲躍下高台,右足剛剛踏在半空,眼睛餘光一瞥,卻見白衣雪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神情,而一劫的臉上雖痛楚不堪,嘴角也泛起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微笑,頓感不妙。他的右足已然淩空踏出,總算見機極快,左掌一揮,一股柔和的掌力,擊在身後的巨石上,身子借力,又輕飄飄地落回到了高台,心中暗叫一聲“好險!”
白衣雪和一劫瞧得清楚,心中也同時暗叫一聲“可惜!”
元象笑道“我們之前有約在先,隻要有人能請動小僧下得台來,二位儘管自去,小僧絕不為難二位。如今二位既已認輸,先前的約定就當作廢,小僧此番是自己走下台來的,是也不是?”
他站在高台上,洋洋自得,說得口沫橫飛,忽見白衣雪和一劫均張大了嘴巴,神色古怪,二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瞧著自己的身後,仿佛身後發生了一件極其古怪之事,令他們驚訝異常。
元象忍不住扭頭向自己身後瞧去,其時晨風徐徐,朝暉煦煦,高台上空空如也,身後哪有什麼古怪?他隻道二人詭計多端,趁勢在台下突施冷箭,趕緊扭過頭來,卻見白衣雪和一劫,依然怔怔地瞧著自己的身後,表情更為駭怪,不似作偽。元象尋思“不管你們在搗什麼鬼,我又豈能輕易再上你們的當?”當下不作理會,口中續道“小娃娃,時辰也不早了,你這便跟小僧走一趟吧。”
白衣雪麵露詭譎笑容,向他身後偷瞄了一眼,說道“大和尚,是不是隻要有人能將你打下台來,你便不再為難於我們?你說話算不算數?”
元象不為所動,傲然道“不錯。小僧一言既出,豈會食言而肥?”
白衣雪正色道“如果既不是一劫大師,也不是晚輩,而是有人能將大和尚打下高台,你都認賭服輸吧?”
元象站在高處,四下裡瞧得一清二楚,空無一人,笑道“正是。隻可惜眼下你們又從哪裡搬來救兵?”
白衣雪又向元象的身後偷瞄了幾眼,踱步走到馬車旁,懶洋洋地靠著車廂,笑道“救兵不見得非要搬來,不請自來的救兵,也是有的。”
元象被白衣雪臉上訝異的表情和篤定的口氣,愈發弄得心裡發毛,靜神凝立,也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身後,似乎確有一個人,隻是那人卻如鬼魅一般,始終無聲無息、若有若無。以他的武學修為,又身處高台之上,身後倘若有人,焉會絲毫無覺?想到這裡,他強自鎮攝心神,笑道“救兵不請自來?還有這等好事?嘿嘿,我看你們就是再拖延個半日,怕也盼不來什麼救兵。小娃娃,還不乖乖隨小僧走一趟。”
白衣雪悠然笑道“救兵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隻是大和尚你眼瞎罷了。”
元象冷哼一聲,淡淡地道“救兵來了又怎樣?你們中原武林能請得動小僧的人,隻怕還沒有出世。”
白衣雪似笑非笑,說道“大和尚又吹牛皮了,站得越高,往往跌得越慘,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元象見白衣雪神色詭譎,表情輕鬆,似是強援已至,顯得從容沉著,一劫則始終怔怔地瞧著自己的身後,一臉驚愕的神色,也絕非作偽之態,心中不禁“咯噔”一響。
他收束心神,傾耳細聽,隱約感覺自己的脖子後麵,正有一人在呼吸,那人呼吸綿長而又輕微。他猛地轉身,再次瞧向身後,依然空無一人,心中大感困惑。轉過身來之時,恰好清晨的陽光從身後射來,他一瞥之下,隻見高台之上,除了自己的影子,還有一個人的影子,正輕輕地落在了高台上,竟無半點聲響。元象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還道自己一時看花了眼,凝神再瞧,隻見那影子輕輕一閃,躲在了自己高大身影的陰影之中。
元象的脊背頓時生出陣陣涼意,腦子飛快轉動“什麼人躲在我的身後?他又是什麼時候,上了高台?我怎會沒有一點感覺?這人究竟是人是鬼?非人非鬼?按說他有影子,應當是人,而不是鬼。”
他凝神諦視,那人始終躲在自己的陰影之中,不發出一點聲息。元象稍一思忖,暗想“我出其不意打你一掌,就算是鬼不是人,也要打得你皮開肉綻不可。”拿定主意,默運香象絕流神功,倏地身子微側,右臂一展,一招“平林新月人歸後”,迅捷無比地揮掌拍出,意欲一掌將身後那人打下高台。
孰料元象一掌剛剛拍出,掌力未吐,自己右臂內側的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等處穴位,已經被人自上而下,迅捷無比地一一點中,整個身子頓時酸麻不已,手臂也軟綿綿地沒了力氣。他大感驚駭,未等反應過來,脖子後麵的風池穴,又被人拿住,身子難以動彈,緊接著腰間一緊,身子更是騰空而起,肥大的身軀竟被人像拎小雞一般,拎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