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之後是四月初二,一大早依舊特立獨行,縫著熊羆胸背的鄭直在翰林院劃卯之後,從經曆司領了‘文’字牙牌。
隨楊廷和與其他三位修起居注的詞臣互相認識後,一同入皇城來到奉天殿東側弘政門旁廊廡內上值。此地被用作實錄館、玉牒館和起居注館。與之相對應,西側宣治門旁的廊廡為編修《大明會典》的會典館。
“鄭修撰剛來,就先整理起居注,順便熟悉各處。”楊廷和為鄭直安排了座位,介紹了一位出身翰林秀才,名叫張文憲的書手後,給他分配了差事。
鄭直應了一聲,老老實實走到他的座位旁落座。廊坊內地方夠大,鄭直的書案位置在窗邊。楊廷和給的理由十分光明正大,畢竟主上隻是讓鄭直參與修起居注,可沒講要他跟在身邊錄起居注。
起居注館有五位翰林詞臣,相應的也有五個書手協助,為此經曆司還派了一個司吏來協助楊廷和管理。
其實修起居注,除了每日跟在主上跟前的詞臣之外,其餘幾人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發呆而已。謄寫的活有書手負責,他們更多的時候就是校對。因為每位書手隻謄錄所屬翰林記錄的起居注,所以每日空出來的那個書手負責端茶倒水,灑掃廊廡。
張文憲恭敬的為鄭直端來一杯茶,然後退到旁邊的小桌坐下。雖然不曉得要做啥,卻也不敢閒著,拿出紙筆,做好一切準備。
張文憲,浙江人,七歲即善八法,以幼童入翰林院習楷書,得給廩餼。他如今走的路,就是五年前鄭直和沈傳求而不得的路。隻是競爭無處不在,越到底層越激烈。張文憲雖然進了門,卻也是足足等了十年,因為他與鄭直同齡,這才得到這次機會。
張文憲是很珍惜這份差事的,按舊製京官三考稱職者升二級,近來中書舍人由進士舉人者升員外郎由監生升主事其餘止升從六品。也就是講,他隻要在起居注館待夠九年,就可以直接得到從六品的冠帶了。他也聽人講了這位鄭修撰得罪了內閣,可那又如何?他隻是聽命行事,難不成還要因此獲罪?
“張書手。”恍惚間張文憲聽到了鄭修撰的聲音,趕緊收斂心神,起身走了過去“鄭老爺。”
鄭直愣了愣,他還沒有習慣被人如此稱呼,卻很快恢複“去把之前的起居注借過來一些。還有,日後稱呼俺官職就好。聖人言有教無類,整日想著做人家祖宗的能是啥好鳥。”
鄭直的聲音不大,可整個公坊內的其餘八個人聽的一清二楚。
端坐正中的楊廷和眼皮都不抬一下,繼續忙自個的事。開始了,開始了,可你就不能換個地方鬨事?文官繡的都是飛禽,這罵的可謂鋒利無比,連帶著鄭寬都沒躲過去。
張文憲冷汗一下冒了出來,主上的衣食住行都是秘而不宣,哪怕同處起居注館,可是諸翰林史官彼此間也是互不傳閱的。奈何這是鄭直讓他辦的第一件事,隻好硬著頭皮道“鄭修撰,小的不懂規矩,還望示下,借……哪位翰林的起居注。”
鄭直抬起頭,正要借題發揮,突然看到對著他躬身的張文憲臉色發白,嘴唇不停抖動“楊學士不是講了,讓俺整理起居注。”話已至此,若是再不懂,他就真的不能留下此人了。
張文憲應了一聲,不由得後悔蹚渾水。同時也暗罵自個大意,明明曉得鄭修撰是會搞事情,竟然對之的對話沒有留意。來到楊廷和書案旁行禮,說明來意。
楊廷和早有準備,自然不會給鄭直起居注,而是指指書案右角上的一本小薄冊子。身旁的書手華淳立刻行禮,拿起後轉給張文憲“此乃起居注定式,請鄭修撰熟記於心。”
張文憲鬆了口氣,趕忙回禮。
楊廷和差事不少,除了掌修起居注,因為還是春坊官,所以要負責教授太子。所以吃過午飯,就去了清寧宮。
鄭直拿到簿冊子一上午就已經背熟,看楊廷和短期內並沒有讓他當差跟隨那頭豬玀隨行記錄的意思,於是在下值時對閒坐一日的張文憲道“明個兒將《大明律》還有《問刑條例》帶來。”講到這,拿出一枚二兩銀錠扔在桌上,轉身走了。
張文憲無可奈何,跟隨司吏回到翰林院點卯之後,就急匆匆的來到棋盤街買書。
“都傳遍了。”書生一邊為張文憲滿上,一邊道“這果然是把寶刀,不過庭鑒可要當心,莫做了磨刀水。”
“俺就是吃糧當差,這種事可摻和不起。”張文憲立刻否認。麵前之人名叫祝肇光,同樣是翰林院秀才。二人年紀相若,對方年長他四歲,平日間關係不錯,剛剛在書店遇到了,索性小酌。
“錯了。”祝肇光搖搖頭“如今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庭鑒為何臨淵慕魚?”
張文憲不懂對方何意,鄭直就算是狀元,也不過是修撰。翰林詞臣雖號清華,然遷轉最遲。編檢曆俸須九年始轉,即已得五品,亦有至十餘年始得再轉。就算鄭直真的入閣,張文憲又能得到多少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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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鑒,該不會還不曉得你如今的處境吧?”祝肇光看出對方的茫然“難道就沒想過,這炙手可熱的起居注館書手位置憑啥落在了你的身上?”
張文憲臉色一紅,他真的沒有仔細想過,隻是認為他年齡合適,條件符合,才會被經曆司選中。如今想來,怕不是所有人都曉得這是個大坑,避之唯恐不及,隻有他興高采烈的跳了下來“也就是講,目下俺已經跟鄭修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這有啥。”祝肇光不以為然“正所謂富貴險中求。庭鑒若是按部就班,一輩子也不過是個書手。鄭修撰比庭鑒還要小幾個月,如今這好大局麵,也是從智化寺開始的。”跟著開始將他打聽到的關於鄭直的一切講了出來“庭鑒想想,五年前,你我都已經在翰林院食廩餼了。可鄭修撰不過是個靠祖輩餘蔭的武生,如今呢?這內裡固然有因緣際會,可若是鄭修撰沒有膽子放手一搏,又怎麼會有今日局麵?”
“俺懂了。”原本經過今日的事,張文憲打定主意,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混過去。如今才曉得,他已經無路可退。要麼跟著鄭直走下去,要麼泯然眾人。起身向祝肇光行禮“多謝兄長。”
“庭鑒不要把俺想的太好。”祝肇光擺擺手“俺也有私心。”看張文憲不懂,道“於俺而言,不過費費口舌,可庭鑒他日有所成就,俺又何嘗不會得到好處?”
張文憲一聽,哭笑不得“若真有那一日,兄長隻管開口。”
朋友相交,貴在坦蕩,哪怕彆有所圖。像鄭直一般跟著楊儒,史臻享,鐘毅,江侃學的蠅營狗苟,不過是旁門左道,為人不恥。大明正經人做事,都會提前將前後內情如實相告,從來不會拿朋友當傻子。畢竟彼時彼刻或許不察,可總有一日,會大白於天下。
馬車緩緩駛入鄭家馬廄,坐在窗邊的鄭直瞅了眼曹家後門。他還沒想好該如何給自個解套,然後如何給太子設套。因此除了每日不停讓人給曹家姐妹送東西外,暫時避而不見。
不曉得為啥,鄭直感覺老鄭直雖然記憶力,思維都還好,可是看事情太過執拗。按理講兩人相隔六十年,對方不講比他站得高看得遠,可也該如同前兩次一般,對他有高屋建瓴般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