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歐陽詢!
不是有哪個人說過,早晚有一天,你會碰上那個命運裡注定的冤家麼。放心我不會把這句話摁到魯迅頭上的。
“冤家”這個詞我覺得特彆好,因為他內涵及其豐富,可恨可愛,可鹽可甜。可以代表宿敵、可以代表競爭對手、可以代表相愛相殺、也可以代表真正美好愛情的小嬌羞。
虞世南和歐陽詢,像是一個鏡子折射出的正反麵,他們何其相同又何其不同。他們生命的軌跡,總是在同樣的節點上做出不同的選擇,若即若離。
那一日的大興(長安)的陽光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太常寺的早晨,混混暗暗,陽光透過房梁縫隙,形成光柱,灑在我的茶爐子之上。
可彆小看我這茶爐,這是辦公室幸福小秘訣。每日早上開工前喝上一小杯,神清氣爽。
與往常一樣,我縮在那裡煮著茶,歐陽詢在工位上整他那堆毛筆尖。
這時,門口忽然跨進來一個人。
“這不是我越州茶嗎?”他聲帶驚喜,操的是南方口音。
我們這才轉頭看他。三四十歲,和我們差不多大的樣子,衣著倒是樸素,麵相看著有些瘦弱,顴骨突出來,那胡須倒是留得挺好。
我們那個時候的公務員美男子的審美標準,胡須可是重要的一項,要不怎麼會有“美髯公”的說法呢。這人上下看著沒啥特點,就這胡須黑長直就夠了。
他繞過工位,走到我的麵前,微笑道“這位兄台,可否賞我一杯啊?”
我看他慈眉善目的,而且又像是我們南方人,便找了個杯子給他倒了一杯,遞了過去。
他雙手接下,坐在我對麵喝了起來。
“美矣,好久沒有喝到家鄉茶了。”他捧著騰著熱氣的茶杯,眯著眼睛做出享受的表情。
我接著又倒了一杯放在歐陽詢的工位上,然後又把剩的全倒在我的杯子裡,隻剩下底兒和渣渣了,我勉強喝了一口,問道“兄台打哪裡來、怎麼稱呼呀?”
“在下越州虞家,名世南,字伯施,今日特來太常寺任職。”他放下茶杯拱手道。
一瞬間,我和歐陽詢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他此時已經轉身走到歐陽詢麵前,又拱手道“這位想必就是歐陽信本兄吧,我看過你的字,寫得甚好!”
歐陽詢站起來,比他矮了半個頭,稍微有些拘謹地拱手還禮,小聲說道“不敢、不敢。”
“信本兄現在在寫什麼字呀?”他此時將目光移到了歐陽詢的工位之上,上麵堆了一疊寫著書文的紙。
我坐在暗處,看著他興致勃勃地翻閱這些字,時不時指著字轉頭與歐陽詢討論,言語溫和謙虛,經常恭維幾句,歐陽詢卻垂著手,比較沉默。
上早會的時候,上司就宣布了,這個虞世南就是新來的太常博士,和歐陽詢一起負責經史文書工作。虞世南又發表了一番新入職感言,說得那叫一個積極向上,春風沐雨,又謙虛又可愛,還有點獨特的小幽默。這要是他魂穿到現在寫網文,也就沒我什麼事兒了。
這傳說中的技能點滿的“英雄”就是不一樣。
我原來以為歐陽詢的書文很通的,但是虞世南這種臨場即興感言他可說不出來。
大家聽完都發自內心,呱唧呱唧熱烈鼓掌。
“信本兄,您長我一歲,這以後的工作事宜,還請您多多指點!”虞世南此時已經去和歐陽詢套近乎了。
我盯著他心裡那滋味可不好受。就像辦公室裡原來倆officedy處得好好的,上班做表下班逛街,鐵閨蜜那種的,突然從天而降一個白富美,各方麵都比過自己,然後直接就把自己的閨蜜切走了這種滋味。
這放現代青春劇裡,就得給一個他倆勾肩搭背遠去的鏡頭,然後給我一個咬著嘴唇愣愣盯著他倆的特寫。
第二日,我無精打采地去上班,照例在太常寺門口的水缸裡舀了點水,準備去屋裡煮茶,此時,忽然發現我那茶爐子旁邊放著一套新的茶具,更大一點的茶壺和三個精致的小茶杯。而且不像我原來的這個是粗瓷的,這個茶壺的瓷似乎青中泛白,成色比我原來那個好了不少。
“越州茶好喝,以後每天帶上我一個好不好呀?”忽然身後傳來虞世南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見他正在新工位上,似乎正在收拾東西。依然是那樣微笑地看著我。
你彆說,他在處人接物方麵,的確是細致入微,不經意之間就能讓你感覺很好。
“這太常寺內,信本兄、信逸兄與我,皆是南方出身,今後多多照應。”他又來跟我套近乎了。不過人嘛,就是這樣,昨天還氣他搶自己閨蜜牙癢癢,今天他過來一番恭維又什麼事兒都沒有了。
不得不說的是,這個虞世南加入我們太常寺辦公室政治中的南方軍團之後,那我們可真的是實力大增。畢竟來了一個著名的英雄啊,而且的確專業技能拔群。他就沒有像一開始歐陽詢那樣,寫字被上司痛批。
就像我說過的那樣,“二王”就是中國書法界鄙視鏈的頂端,這虞世南師從智永,王氏最正統的家傳技法傍身,沒人敢批一個字,批,就是你沒見識。
虞世南倒是一點都不恃才而驕,反而很虛心地到處請教,也很愛與歐陽詢討論書技筆法。
一開始我兄弟他還與這虞世南有隔閡,後來有一次,一個北方小土狼又在大放厥詞說起了我兄弟的家世與長相,這虞世南忽然拍案而起,又即興義正言辭了一把。把那小土狼批得那叫一個全線崩塌。我聽這番話真後悔沒記下來,隻覺得這虞世南看著也挺瘦弱的,怎麼發起火來還挺嚇人呢。
說不定他就是我兄弟說的“義士”吧,我轉頭去看我兄弟,他抬著頭看著義正言辭之後麵色有些蒼白的虞世南,眼裡也流露出了驚訝與敬佩之情。
之後他倆關係就變得不錯了。
我兄弟的性格我是了解的,平日裡不愛與人多說話,但是一旦書法說到點子上去了,那就是喋喋不休沒玩沒了。那時的我也不懂他倆天天在工位上搗鼓啥,哪怕就一個戈鉤吧,到底怎麼鉤好看,我這麼鉤是誰的筆法,我那麼鉤又是誰的筆法,這倆人就能麵紅耳赤地爭半天。辦公室裡被他們說的簡直是到處散發著書法古聖先賢的光輝。
哦,另外還有一個好玩的事情,就是彼時虞世南他哥還沒受到重用,官兒也不大,但是他哥是個對未來生活品質有追求的人,所以還打了一份副業補貼家用。這個副業是什麼呢,“傭書養親”,也就是當寫手,嗯,放在現在,就在我做一樣的事情,寫網文。
現在回想起來,太常寺最初這幾年應該是我們過得最平靜安定的日子。
當時我們都堅信,已經步入了太平年景,以後的時光,也就是打卡上下班、退休、養老、在家裡寫寫書法這樣簡單罷了,可是誰知道我們這一波人,都是在生命接近尾聲,以為塵埃落定之時,才忽然坐上了命運的過山車,不過這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