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歐陽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兄弟編這《藝文類聚》編了整整兩年。從武德五年到武德七年,一直以修文館為家,有段時間麵黃肌瘦,變成了一個十足的乾枯老頭兒。而且在這修文館之內也不用太修邊幅,乍一看比他任給事中時候的那種錦緞官袍加身的模樣要差遠了。
我時常開玩笑說你若再不回家梳洗,明日這守門的衛兵便會覺得這屋裡坐著一個成了精的老猿,要找道士收了去。
終於編完之後上奏朝廷,淵哥賞了我們這些人二百卷錦帛。這項大工程終於圓滿地劃上了句號。
而我兄弟之後又迎來一件喜事,那就是徐氏有喜了,當時在朋友圈裡還挺轟動的,他這“老來子”是真的“老”,看來編完了書他自己也是身心都放鬆下來。第二年徐氏給他生了個兒子,便續了弦,成為他家正式的女主人,我們也都送去了賀禮。
現在想來,從旁人的眼光來看,在淵哥在位的年間,應該是我兄弟人生的高光時刻。做成了兩件影響後世的大事,還在年近古稀又得了個兒子。
隻是當時的朝堂上的局勢卻已經風聲鶴唳,處在那個時候的我們,甚至又回到了隋末那段精神緊繃、每日焦慮的時候。
與隋朝不同的是,那個時候是天天擔心的是這國家弱得要完蛋,而現在的這個國家,卻是在一陣極度擴張、高速攀升之後,不得不麵對“勝利果實分配”的問題。
至今我也說不清,“弱到無可奈何等著被殺”和“與當年的親人、戰友反目爭破頭之後遭殺”哪一個更慘一些。
其實在我們南方團第一次在長安聚過之後,我就與我兄弟討論過局勢。那個時候秦王的文學館才剛剛成立,朝堂之上大多數人還都不知道他們會在幾年之後麵對怎樣的巨變。但是我兄弟那個時候就對我說,恐怕局勢不太妙。
倒不是我這兄弟政治敏感性超群,而是他從褚遂良的字中,似乎又讀出了自己曾經熟悉的味道。
“拓疆征殺之人,見慣生死,心中則暗生戾氣。一時便會覺得世間之事,皆應用武力解決。”他當時是這樣對我說的“再與朝廷政治一遇,便是不妙。我父親就是如此。”
我這才明白,在這件事情上,他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視角去看待的。
“即使褚家父子有過征戰經曆,可那虞世南和秦王文學館的諸多幕僚皆是文學之士,而且我看這李世民雖然征戰四方,可是為人和善,善識人才,不似那武將般有勇無謀,目中無人。”我說道。
“這人性人心的變化是沒有一刻靜止的。”他道“你我現在皆無法判斷以後,隻是我看聖上的態度也有些曖昧,如此一來,隱患不小。”
我兄弟當時有辭官之意,一來當然是他不適合這個崗位,二來便是心中隱隱已經感受到了時局的複雜,作為曾經政治殺戮的幸存者,他不想再經曆一次。
如果說李世民剛剛被封了“天策上將”,大家還沉浸在國家版圖拓張、國力發展的欣喜之中的話,那麼在往後幾年,正如我兄弟預料的,“隱患”已經走上了台麵。
我多麼希望在當時我可以開著上帝視角看一看到底誰會贏,可是事實卻是,形式紛繁複雜,朝堂之上人人皆危,卻又有人各種躍躍欲試,陰謀與野心混雜。
“玄武門之變”到底怎麼一回事,曆史上、現今都有太多人分析、太多種說法,我這小撲街也寫不好,我隻想說,我那兄弟在這時候,第一條就是儘量不摻和,被逼一定要表立場的時候,便支持淵哥,因為他承諾過淵哥致死追隨。也許現在看來,他是在用一種極其簡單幼稚的方式應對政治鬥爭。
淵哥念他好嗎?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帝王,坐下每日躍躍欲試想往上爬的人太多了,他已經顧不上這個搞不了政治的“匠人”了。
我就記得有一次,在朝堂之上,迎接高麗來的使臣,淵哥問他,來了“天朝”,想帶點什麼回去呀?他問得充滿自豪,恐怕是覺得“天朝”皆是好物,這蠻夷小國應該目不暇接,趨之如騖才對。
不料這個使者卻回答“倒也沒有什麼特彆想要的,隻是想求一張歐陽詢的墨跡。”
淵哥當時沒有什麼表示,等這個使者走了才對我們站在旁邊的大臣說道“這個歐陽詢的字居然都出名到海外去了,看這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又高又帥氣吧?”
眾大臣哄堂大笑。
其中那個許敬宗,又是手舞足蹈,簡直笑出了眼淚,誇張無比。
我也隻能附和著咧著嘴。隻是心中忽然覺得有點淒涼。
即使在他技藝超群名播海外的今天,他的外貌長相依然是彆人的笑柄。
即使他篤定要支持淵哥,甚至不惜前途性命,淵哥也不過把他當成了一個可以取笑的對象。
其實早兩年秦王府就派人來當說客,對我這兄弟的才學大加讚賞一翻,要請我兄弟進府教李世民寫字,我兄弟說“府內已有虞世南,見識書法都在老叟之上,又何須老叟?”
我兄弟這個時候已經自稱“老叟”了,也許是他想強調自己年老避開這些是非。後來秦王府直接又派出了他的舊友,虞世南與褚亮。向他保證去了秦王府的文學館就是“研究文學書法”,並無其他。我兄弟自然也推辭掉了。
按照非此即彼的邏輯,他便被歸為了“太子黨”,當時大家都這麼認為,史書上也這樣記錄的下來。可是你們再查就會發現再無任何端倪,我兄弟甚至連太子的麵都沒見過幾次。
當時我這個小撲街也被秦王黨拉攏,可見這李世民集團是多麼專注於“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我貪生怕死,被他們一威脅便做了他們的“暗樁”,從此我每日會見秦王府的人報告消息,也會在夜間秘密進入文學館聽著這幫政治狂人討論下一步的計劃,不過他們的“暗樁”多了,我因為能力有限並沒有發揮什麼用處,但也不想再提那段極度矛盾又焦慮的過去。
當那場政變結束在李世民抱著淵哥痛哭之時,可能卷入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會覺得是自己“身不由己”吧,因為人類會本能地美化自己做過的與群體價值觀相悖的事情,為自己找一些理由與希望。
我兄弟也要為他的執著與簡單付出代價。在他七十歲高齡的時候,他被按上“太子黨”的頭銜,等待著勝利的那一方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