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歐陽詢!
弘文館這個地方,後來就變成了我們這些曾經的南方老臣的養老小院。我們這些人沒事看看經史,暢談古今,或者寫寫書法,玩文弄墨,再無什麼雜事煩擾。
像我和我兄弟,沒啥事兒就常駐這文學館,但是虞世南褚亮之類,那自然還是替新的皇權領導班子操心,跑一跑朝堂,或者跟著皇帝東奔西走。
虞世南的名聲也是在這個時候飛速擴大的,什麼說他寫那《列女傳》的屏風,悶著頭寫也一個字兒不差,後來李世民這小子出門,人家要說要帶什麼什麼書,他就說,有虞世南這個小電腦在還帶什麼書啦;還有什麼說李世民有一次不知咋想的,自己寫了一個楊戩的“戩”字吧,隻寫一個“晉”,然後另外一邊讓虞世南來補,補完了又拿去給魏征看,這魏征就說,哎呀陛下,你這書藝進步甚是快呀,這戈鉤寫得簡直就和虞世南寫的似的了!
這些小段子,都是在貞觀初年這個時期傳出來的。
哦對了,褚遂良這個孩子,現在三十歲吧,就擔任我們這個弘文館的“館主”。相當於弘文館的物業辦公室主任。這不是什麼好差事,整天麵對我們這些老頭子或者來學習的富家子弟小崽子的各種奇葩需求,其實也沒啥發展前途。
我們就安慰他說,現在還沒到你“起飛”的時刻呢。他反正也喜歡書法,就索性閒下來也認真跟我們也學一學。不過明顯能感覺他喜歡虞書多一些,畢竟那時候虞世南火得要命。
這李世民,之前打仗那麼猛沒看出來,這天下太平了他總要找點興趣愛好吧,哎,結果他居然也是書法小票友,二王的小迷弟。
於是他剛一登基就昭告天下要重金搜集二王的帖。
之後他又頒布科舉製度考試細則,明確規定了字要寫得好看,才能進士及第,甚至還專門開設了一個“明書”的科舉科目,專門考書法。而且,針對已經在任職的官員,每年還要舉行一次“業務技能考試”,裡麵也明確規定了有“書法”這一科。
什麼東西一上升到了政府公開考試的層麵,也就是和個人仕途掛鉤的層麵,什麼東西就能夠被天下人所重視。當然這“書法”也不例外。
那轉回來再說,書法你既然要“考試選拔”,那就得有相對統一的標準,就跟現在的統一“考試大綱”的道理是一樣。
於是,這楷書的“楷法”就登堂入室,成為了唐朝這個帝國,對於“寫字”的統一標準。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何為“楷書”?那便是可以成為“楷模”的書體。
那何人是寫楷書的“楷模”?
這還用問麼,在這初唐,也隻有“歐虞”二人並稱楷書翰墨之冠了。
李世民喜歡虞世南的書法喜歡得不得了,因為他可是“二王”正宗的傳人,那字寫的叫一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筆法被世人稱為“外柔內剛,相得益彰”。他在貞觀初年就寫了一個傳世之作叫做《孔子廟堂碑》,不過直到貞觀七年才刻碑啦,可能中間有什麼事情耽擱了,我也不記得了。
而我兄弟這個名聲,可沒有什麼王羲之的傳人教他,也沒有什麼帝王加持,全憑他自己一筆一劃乾出來,用現在的話說那可是十足的“草根”。他在隋朝為官的時候接觸到了北碑,並且深深地愛上了,因此他的字不止是“帖學之法”,而是融合了北方的“碑刻之法”,這一點可能是他書體與虞世南完全呈現兩個風貌的重要原因。當然,另外的原因自然兩個人的性格與境遇大不相同。
他寫的字與虞世南在外貌上有非常明顯的區彆。
虞世南的書體是“向式”居多,我兄弟是“背式”居多。簡單來說這個字直觀看起來,虞世南是“圓潤”,而我兄弟是“瘦硬”。你們現在看看二人筆跡就一下能看出來,虞世南筆畫是往外擴的,而且轉角處很圓滑,而我兄弟是字內掐得厲害,中宮收得很緊,轉角處有些很尖利。
虞世南像是一片溫暖的雲朵仙仙地飄在天上,我兄弟像是一棵冷峻的古鬆牢牢地立在地上。
但是這兩種不同的楷書風貌,也正好讓學習的人有了不同的選擇。
於是,史上級彆最高的書法班成立了,李世民規定京城中五品以上官職家裡的小孩,隻要是喜歡的或者是有這方麵天賦的,都可以過來學。
班主任是李世民本人,任課教師就是歐陽詢與虞世南二人,任何學書法的都知道,這他娘的簡直是夢幻組合。
喬丹和科比教你打籃球好不好啊?
達芬奇和拉斐爾教你畫畫好不好啊?
莫紮特和貝多芬教你彈鋼琴好不好啊?
其實,不一定好。
自己寫得好和能教好是兩回事。就好像清華教授教你,你也不一定能考上清華一樣。
虞世南為了這個事情專門來找我兄弟商量怎麼個教法。我兄弟態度不像他那樣積極正能量,或者說,他們是兩種不同的人,立足點不同。
我兄弟認為書法這個東西重要的是兩點天賦與熱情。有天賦,出於你內心的喜愛,願意去鑽研,才能寫得好。他覺得書法根本不需要每日集中上課盯著學生練習,喜歡的人在哪裡不是練,就看看他們寫的點撥一下就好了,而且也不用天天看,因為書法這東西需要時間沉澱的,幾個月看一次就差不多了。
他還舉例說你看看人家褚遂良,不就是這樣嗎?九歲字就寫得超群,跟著他爹打仗這些年回來,字還是寫得很好,也沒有人天天教。
在一邊盯著工人修理門楣的褚遂良往我們這邊看了一眼。
虞世南說這哪行啊哥哥,這聖上的意思可是要日日來這裡學習的啊。你教書法怎麼能隻局限於書法這個層麵上呢?難道你不應該以書法這個載體來教這些可愛的孩子們做人的道理嗎?難道你不應該鼓勵這個孩子勵精圖治,為大唐做出貢獻嗎?
我兄弟一臉懵,隔了一下才說,虞老師,我跟你討論書法怎麼練好,你跟我說要用書法為大唐做貢獻,我們兩個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虞老師說,歐陽老師,你得有把事做得高於領導預期的意識。
我兄弟說,首先你彆叫我老師,我這人老脾氣差的,沒你那循循善誘的本事,其次聖上開這個班的目的是什麼,肯定是想來學的學生寫好字對不對?你扯什麼做人的道理啊、勵精圖治啊,難道不是學生字寫得越好,領導的預期越超嗎?
虞老師臉色發白,努力壓下一口氣,說,你怎麼老了老了一點對後世子孫、大唐子民的責任感都沒有。
我在旁邊聽著都要笑出聲來了,一把拽住我兄弟說,你彆再說了,你這覺悟比虞老師差遠了,不如就讓虞老師寫計劃,寫教案,你就跟著他走,他每天安排你教什麼你就教什麼就完了唄。
我兄弟這“匠人”的性子一上來,就容易摁不住,死盯著專業說事兒。雖然我嘛,是同意他的觀點的。就覺得他死腦筋,上頭布置任務,能教就教,不能教就混嘛,何苦和虞老師爭呢。
但是我兄弟就是要表達他的觀點,他覺得搞這種書法技藝,苦練是標配,興趣是你能維持苦練的動力,大家都在苦練的基礎上,其實是看誰天賦高,誰就更高一籌。並不需要搞特彆的小課堂限製。
而虞老師深知李世民的更深意思是在百姓中統一和推廣標準的文化價值觀,這不是書法的事情,這是治國的事情。
後世的朝代中出現的“台閣體”與“館閣體”就是這種文化價值觀高度統一之後的結果。不過,追溯這種書體的起源,一般都會追溯到唐楷之上,再追溯到我兄弟頭上。覺得他是“標準體”、“平正”的之祖,這就有點可惜了。因為他寫字的初衷並非如此,他的字也遠比這豐富有趣。
我兄弟雖然覺得搞書法班還挺煩,但是他這乾活一板一眼的態度還是沒變,教還是用心教,就是我都能感覺到他有時候對不開竅的小崽子從內心浮出的鄙視之情。
當書法老師的時候他與虞世南都寫了很多自己的寫字心得分享,就是現在留存的《傳授訣》、《用筆論》、《八訣》之類的。
想去找來看看?彆看了,你看不明白的。
對他來說,書法這東西好像已經升華到了世間萬物,與他的靈魂融為了一體。所以他的體會和凡人的體會很不相同。
比如《八訣》裡說的,什麼“點如高空墜石”啊,什麼“臥勾似長空之初月”啊,什麼“橫若千裡之陣雲”啊,看著美妙嗎?美死了吧,都能寫唯美仙俠文了。看完你會寫字麼?估計還是寫得那個鬼樣子。
不得不說,如果你書法境界沒到,他傳達給你的東西,你根本消化不了。而當你忽然發現自己能夠模模糊糊領悟一些他說的了,說明你的書法已經開始入門了。
我看他寫的,也就《用筆論》這個還蠻有意思的。也許是因為我也不是什麼文化人,還是愛看小說的緣故吧,這篇《用筆論》充分體現了他的傲嬌又有趣的小內心,我下一章試著給你們用現代的話翻譯一下這篇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