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鐘左右,喊名開始了。第一批會見親屬的犯人聽到自己的名字後,神色戚戚或惶惶,抱著大包小包準備交給家人帶回去的東西,匆匆走出監舍。第一批人走了以後,監舍顯得很靜,幾乎每個人的心跳都能聽清,大家的眼睛雖然還都盯著那本《規範》,但誰也沒有心情真正默讀,連平時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孫鵬,這時都埋頭不響,神不守舍地等著第二輪喊名。
半小時後,第二輪喊名開始了。一位隊長站在門外的筒道裡,一個一個地叫著犯人的名字,被叫到的犯人快步走出監舍,站在各自的門前。第二輪名字喊完了,劉川幾乎是屏著呼吸,聽到門外的隊長對叫到筒道裡的犯人命令道“排好隊,跟著走!”緊接著,一片踏踏拉拉的腳步聲從劉川的監號門前響過,在筒道的一頭猝然消失,監號和筒道重新安靜下來。劉川這才確信,第二批參加會見的人,仍然沒他。
監號裡剩的人不多了,比剛才顯得更靜,靜得讓人心慌!劉川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肩,雙手,都在發抖。他想控製自己,他想告訴自己,季文竹住得遠,起得晚,而且她愛睡懶覺,來也會來的較晚。他心裡暗自計算,如果她九點起床,洗完臉梳完妝,吃點東西再出門的話,乘出租車至少要走四十分鐘,如果不堵車的話,十點四十分左右就該到了。當然,也有可能到得更晚。
筒道裡,始終沒人再喊,但突然自遠而近,又有雜遝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劉川的神經高度緊張,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直到有人進了監號,他才知道是第一批會見的犯人結束會見,回來了。回來的人放好親屬送來的東西,重新回到小板凳上坐下,拿著《規範》各想心事。劉川呆呆地偷看他們的臉色,每個人的臉色各不相同,不同在哪兒難以說清。
第一批人回來之後,之後不久,筒道裡又開始喊名了。從時間上算,顯然是最後一批了。第一個喊的,就是孫鵬。孫鵬是個急了眼敢弑父弑母的冷血動物,但對自己的媳婦和不到一歲的女兒,卻總在嘴邊念叨。尤其對他女兒,更是寶貝得不行。他去年一棍子把一個兒科醫生打開了腦袋,就是因為那醫生給他剛出生的女兒用錯藥了。
孫鵬聽到喊名,動作誇張地跳了起來,抱了準備讓他老婆帶回家的被褥衣服,快步走出監號。他今天早上一吃完飯就讓隊長把他在看守所用的行李衣服都從儲物間裡取出來了。隊長還問劉川今天要不要也把他的行李讓女朋友帶走來著,劉川搖頭說不用了,他不可能把自己那床在看守所睡臭了的被褥讓季文竹帶走。
隊長喊名的聲音一路走來,從筒道的這頭響到那頭“孫鵬、段文奇、盧煥青、梁好武、李平、李元德、王誌榮……”喊聲經過劉川監號的門前時,沒有半步停留,就像風一樣地過去了。
“……華彥斌、劉偉強、吳劍、李玉章,都出來沒有,好,把東西雙手抱著,雙手抱著,跟我走。”
又是踏踏拉拉的腳步,從筒道這頭響到那頭。劉川再也不能控製自己,他從小板凳上跳了起來,跑到監號門口,朝外喊了一聲
“報告!”
號裡的犯人都愣了,筒道外麵,無人應聲。
劉川帶著絕望的嘶啞,又喊了一聲“報告。”
最先反應的,是同號的班長,班長起身問他“乾嗎你劉川,你喊什麼?”
劉川回頭,他心裡慌得幾乎口吃起來“沒,沒,沒叫我。”
班長有些好笑,也有些好氣,“叫你你就去,沒叫你你就好好呆著,沒叫你就是你們家沒來人,你傻呀!”
一個值筒的隊長聞聲走到監號門口,問“什麼事?”
班長馬上回答道“報告齊隊長,犯人劉川想問剛才為什麼沒叫他,好像他家裡今天應該有人來看他。”
齊隊長問劉川“你們家今天有人來是吧,你先繼續學習,我去給你問問。”
齊隊長走了。劉川隻好退回到小板凳上,手裡拿著那本《規範》,心緒不知該往哪兒放。
第二批會見的犯人也回來了。中午快開飯的時候,孫鵬也回來了。很奇怪的是他把那一包被褥又抱回來了,也沒像其他犯人那樣,飯前彼此聊聊家裡的情況,而是坐在自己的板凳上,臉色陰沉地一言不發。班長小心地看他,那樣子是想問問他怎麼又把東西抱回來了,但知道這小子太渾,臉上的神態也正擰著,所以猶豫了一下沒問。
劉川和孫鵬一樣,也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因為齊隊長說去給他問問,所以他還在一根筋地等著齊隊長過來叫他,所以也沒注意到孫鵬的反常。
開飯的時間到了,劉川聽到值筒的雜務呼喊一班打飯的聲音,但他依然在等,他明明知道隊長不會再來喊他出去會見了,他明明知道季文竹不會來了,可他還是像抽了筋骨換不了姿勢似的,僵直地坐在板凳上等著。
外麵叫到六班的時候,班長叫大家拿好飯盒起立站隊,劉川的胳膊腿都不聽使喚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的,是怎麼走到門口站隊的。外麵在叫他們七班了,大家魚貫走出監號,成一列縱隊走向筒道端頭。今天吃的是雞蛋湯和肉龍。雞蛋湯由雜務負責給大家盛,一人一大勺,肉龍自己拿,吃幾個拿幾個。劉川木然地打完湯,拿了一個肉龍,站在旁邊的齊隊長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叫住他說“劉川,剛才我給你問了,今天你們家人沒來。”
劉川一手端著湯,一手拿著肉龍,愣在盛肉龍的箱子前,有點傻掉的樣子。這時,分監區長杜劍走過來了,說“劉川,我跟王隊長說了,你女朋友我們找過了,沒找到。昨天王隊長沒告訴你嗎?”劉川愣著,沒答話。齊隊長對杜劍說“王隊長的小孩生急病了,昨天請假沒來。”杜劍點頭說“啊,小孩生什麼病了?”又見劉川還站著不動,便說“你回去吃飯吧。”
劉川機械地轉身,咣的一下,撞上從他身邊路過的孫鵬,他手中的一飯盆雞蛋湯,一大半灑在孫鵬的前襟上。劉川連對不起都忘了說,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步伐邁得虛虛飄飄,恍惚著繼續往監號走去,耳朵裡似真似幻,聽見齊隊長在身後叫他
“劉川,你灑了人家一身怎麼連聲對不起都不說?”
劉川站住了,看著齊隊長,嘴巴張開了,卻沒能說出聲。
杜劍走了過來,站在劉川和孫鵬之間,嚴肅地說“劉川,現在你把《罪犯改造行為規範》第四十九條,全文背出!”
打飯的犯人們全都停止了動作,目光迅速地向劉川集中,劉川把頭略略低下,這個動作或許表明,他已被杜劍嚴肅的口吻威懾並且喚醒,儘管依然神不守舍,但終可張嘴出聲
“第四十九條,有……有求於人時,用‘請’、‘您’等敬詞;有愧於人時,用……用‘對不起’、‘請原諒’等歉詞;有助於人時,用‘沒什麼’、‘彆客氣’等謙詞……得到彆人幫助時……用‘謝謝您’、‘麻煩您了’等謝詞。”
杜劍說“對照《規範》第四十九條,你做得怎麼樣?”
劉川把頭徹底低下,說“不夠。”
“是不夠,還是根本沒做?”
“……沒做。”
“沒做怎麼辦?”
“……下次改正。”
杜劍見劉川每答一句,都慢了半拍,不情願似的,不由厲聲喝問“那這次怎麼辦?”
劉川不知說什麼。
“讓你說聲對不起,說聲請原諒,就這麼難嗎?你比孫鵬、比大家,都特殊嗎?你覺得你比大家特殊嗎?”
劉川這才抬起頭,看了孫鵬一眼,說了一句“對不起。”接著,又說了一句“請原諒。”
杜劍轉頭,看孫鵬,孫鵬臉色青虛虛的,除了兩頰新起的幾個疙瘩,從額頭到下巴,沒有一點血色。
“孫鵬,你是不是也想把四十九條背一遍啊?”
孫鵬瞪著劉川,從牙縫中吐出幾個字來
“沒什麼!彆客氣!”
這兩句謙詞,被他說得咬牙切齒。
杜劍看著二人,又看看周圍默立的犯人們,說“學《規範》,是為了用!回號吧。”
劉川說了聲“是。”
孫鵬也說了聲“是。”說完率先向監號走去。
劉川跟在孫鵬後麵,走進監號,剛剛在小板凳上坐下,孫鵬走過來了,一臉獰厲,把手裡的雞蛋湯端至劉川眼前,往裡啐了口唾沫,然後倒進了劉川的碗裡。
“你大公無私,湯都給我了,我向你學習,也都給你。還多給你一口,夠不夠意思!”
孫鵬倒完,看看盆裡還剩了一點殘湯,又啐了一口,然後滴滴答答地在劉川頭上倒淨。
劉川的頭發短,湯水和唾沫存不住,很快順著臉和脖子流了下來。班長看見了,衝孫鵬驚問“咳,孫鵬,你乾嗎呀!”
孫鵬不理班長,衝劉川惡狠狠地說道“對不起!請原諒!”
班長看劉川,劉川坐著,低頭,沒動。
大家都沒動。
大家都知道,劉川過去是警察,可孫鵬也不是好惹的,惹躥了親爹都敢打。這時候還沒人知道,剛才孫鵬的老婆不是看他來了,而是和他談離婚來了。
預料的情形很快發生,並沒留下太多懸念。劉川在孫鵬轉身的刹那快速躍起,速度和衝力讓孫鵬重重地撞在床上,床架子立即發出了劈裂的聲響,孫鵬的頭部也結實地磕在床幫,但他的瘋狂馬上在一秒鐘內反超了劉川。他手腳並用,動作變形,口中嘶喊,麵色赤紅,頭上的青筋鼓鼓跳起,臉上的疙瘩也冒出血光。這場雙方都玩了命的毆鬥讓犯人們紛紛閃開,有好幾盆雞蛋湯被踢得盆飛湯濺,靠牆立著的書架經不住兩人扭在一起的大力衝撞,轟然倒下,書架上書籍和雜物成放射狀般噴了一地。犯人們誰也沒能想到,身高體壯相貌凶殘的孫鵬,竟然在這場你死我活的廝打中漸處下風,漸顯頹勢,漸露敗相。他們漸漸看出來了,劉川雖然身單體瘦,但這小子肯定練過,一招一式,都很實用,很占便宜,而且,他們也看得出來,這小子下手也夠狠的。
至少有兩個隊長衝進來了,緊接著,分監區長杜劍也衝進來了,班長這才衝上去抱住劉川,另兩個犯人也拉住孫鵬,這場打鬥終被遏止。孫鵬和劉川,兩人全都眼腫嘴破,從場麵看劉川占優,從傷勢看不分伯仲。
更多的民警從備勤區衝進筒道,手執鋼銬和電棍趕來增援。劉川和孫鵬全被銬了背銬,一前一後彎著腰被眾民警押出監號。他們分彆被押在兩間管教乾部辦公室裡,半小時後,醫生來了,給他們檢查了臉上頭上的傷勢,上了藥。又過了十多分鐘,他們被押出了一監區的樓門,穿過操場,押到了禁閉中隊,分彆關進了不過三平米大小的禁閉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