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牢大獄!
禁閉隊也叫反省隊,設在監獄西北角。在天監的犯人中,禁閉隊就俗稱“西北角”。
劉川剛從公大分到天監工作時,曾經來過“西北角”,那是跟著遣送科的新乾警一起來參觀的。他那時怎會想到,當時令他非常好奇的這種方格似的蝸室,一年之後竟會成為關押自己的囚牢。
劉川真想死啊。
可在這間禁閉監號,想死也死不了。
這裡的四麵圍牆,都用軟塑包著,就算找到上吊的繩子,也找不到掛繩子的地方。這間小屋長不過兩米,寬不過一米出頭,卻很高,活像個深淵般的天井。這樣局促的空間,還裝了一隻抽水馬桶。在這個天井的上方,還開了一扇天窗,窗外就是二樓的筒道,管教乾部和值勤武警可以居高臨下,隨時隨地把這間小屋一覽無餘,看個底掉!
劉川就是一隻井底之蛙。
學曆史的時候,書上講過,北宋滅於金,宋徽宗和宋欽宗被投於深井苦熬餘生。昔日君臨天下,今日坐井觀天。劉川想,那也比他強呢,他觀的,隻是管教乾部的褲襠和武警的鞋底,和他們俯身監視的冰冷目光。
剛關進來的時候,死是唯一的念頭,他一天到晚發狠地亂想,一旦走出這座“天井”,將選擇怎樣的死法。想到死他就必然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淚流滿麵啊!他哭著和她們告彆,告彆了好多次啊!
他哭著說奶奶你原諒我吧,我沒法再陪著您照顧您給您儘孝啦,沒法再熬出去為您養老送終啦!下輩子我還是您的小孫子,下輩子我一定好好聽您話。
想起季文竹他的眼淚更是泉水一般地奔流,更是泣不成聲了文竹你還愛我嗎?你還想我嗎?認識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可惜我的福氣太短啦……文竹我死了你就再找一個好的吧,找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找一個讓你一輩子幸福的人,隻要你幸福我就放心了……你千萬彆為了出名讓人騙了你,平平淡淡才是真……想起季文竹他突然有點怕死了,那份牽掛真讓他放不下!
一連三天他天天和她們告彆,可三天之後,他竟然真的不想死了。狂躁的心火冷卻之後,他竟然渴望管教乾部能找他談談,哪怕訓斥、責罵一頓,也不願一人默默無聞。可一連五天沒有任何人理睬過他,除了每天有半個小時監號的電動門砰的一聲自動打開,他可以拖著坐麻的雙腿進入門外同樣不到兩米見方的放風區去,看一會兒天空陰晦的顏色;除了每天兩次有人從門下的小窗把飯食送進監號之外,再也沒有一點人間的聲響。他以前在遣送科時就聽老乾警說過,犯了過錯的罪犯關進反省號一般天不會理他,天一過,再暴躁的犯人也會自己蔫下來的,再死硬的犯人也會求饒服軟,再沉默的犯人也會渴望有人過來,讓他發出聲音。
第六天,來了一個隊長,也沒找他談話,隻是送來了紙筆,讓他寫認識。他就寫。寫了一個小時,寫滿了正反兩頁,然後就使勁敲門,迫不及待地交了。交完之後又是一整天沒人理他,他又敲門,一個隊長過來問他要乾什麼,他問隊長我的認識行嗎?隊長說你那叫認識嗎?你那叫辯解,你打架怎麼說也不對,講那麼多理由乾什麼,把責任都推到人家頭上乾什麼,人家的問題讓人家自己去講,你就講你的問題不就完了。劉川說那我重寫。隊長說你呀,你再好好冷靜兩天吧。劉川一看隊長要走,連忙隔著門叫我冷靜了,隊長,我已經冷靜了。隊長沒再廢話,關了門上的小窗,還是走了。
隊長說話算話,真的過了兩天,才又給他送來紙筆。劉川還是僅用一個小時,還是正反兩頁,密密麻麻把白紙寫滿。隻說認識,不談過程,隻說主觀惡習,不談客觀原因,把打架的危害性,造成的惡劣影響,從根子上發掘了一番。從他當初用熱粥潑了單鵑的媽媽和那位無辜鄰居的行徑開始挖起,把自己的問題做了歸結,從思想上歸結為法律觀念極其淡薄,從行狀上歸結為好勇鬥狠心毒手辣,這個毛病如不徹底改造,將來出去對社會仍是極大禍害雲雲。
檢查交了之後,第二天一大早,監號的門突然開了,一個隊長站在門口,讓他出來,不是到放風的天井,而是出了環形筒道,走到了反省隊的院內。那一天太陽很暖,光線刺目,院子雖然隻有百米見方,但劉川卻感覺開闊有如天河監獄巨大的中央廣場。
他在院子裡被戴上了手銬,然後帶進一間談話室裡,他一進屋子就喜出望外,因為他看到屋裡坐著的並非反省隊的某位管教,而是一監區那位慈眉善目的鐘監區長。
鐘天水的現身至少說明,他的第二份檢查已被反省隊基本認可,否則一監區的人不會匆忙過來找他談話,更不用說鐘大親自過來找他。鐘大一上來的表情還是那麼和藹可親,開口一句“又惹事了吧”,讓劉川頓時眼圈發紅。
在他聽來,鐘大這樣的口吻,就像是跟自己的兒子說話。
鐘大讓他坐下,說“你的兩份檢查我都看了,第一份把過程說清了,第二份談了思想認識,寫得都還可以。我本來想早點找你談談,可你這次進反省隊,上麵批了至少十天,頭幾天聽說你的情緒還很激動,所以我就沒來,來了也不會有什麼效果。關禁閉的日子確實難過,但對你現在的情緒來說,在這兒冷靜一下也有好處。”
鐘大說完,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川。劉川禁閉第九天了,九天裡沒有洗過一次臉,他的臉又黑又糙,整個人似乎都比過去小了一號,真有脫胎換骨的模樣了。鐘大問“反省號滋味怎麼樣,好受不好受?”
劉川低聲說“不好受。”
鐘大又問“你具體跟我說說,到底怎麼不好受?”
劉川低著頭,悶了半天,說“想死。”
“死?”鐘大說,“沒出息,你不管你奶奶啦。”
鐘大提到奶奶,劉川哭起來了,他一直想忍來著,但忍住了聲音沒忍住眼淚,他索性出聲地抽泣起來。鐘大說“行了彆哭了,自打你剛從公安大學分過來那天我就不止一次地告訴你,人的一生總會犯錯誤,一個人的本事不在於犯不犯錯誤,而在於,犯了錯誤怎麼對待。每個人都會遇到或大或小的挫折和低穀,在挫折麵前,低穀當中,如何表現,才反映出一個人有沒有水平。一死了之算什麼水平!”
劉川的抽泣平息下來,他說“鐘大您讓我回去吧,我一定好好改造。”
鐘大說“我來就是看看你想通了沒有,想通了就讓你回去。”
劉川說“我想通了,我都寫兩份檢查了,我都深刻認識了,您就讓他們放我回去吧。”
鐘大點頭,說“這次打架,主要責任在孫鵬,是他先挑釁的,所以他不把這個問題認識清楚,一時半會兒不會讓他回去。但你也有責任,開始你把湯灑在人家身上,沒有按照《規範》使用歉語,起了一點激化矛盾的作用。當然孫鵬那天激動也有些客觀原因,那天他老婆來探視,提出和他離婚,才一歲的孩子也扔給他媽了,那天也沒帶過來讓孫鵬看看。其實孫鵬的毛病和你一樣,一碰到不開心的事情,就不能冷靜處理,就要發作出來,就沒有尺度了,就不惜傷及無辜。假如你當初不自己去找單鵑私下解決問題,而是依靠法律,依靠公安機關去解決問題,儘管肯定會慢一些,會在一段時間內拖而不決,但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你自己忍不住跑去以惡治惡,結果事情反而搞糟。單鵑的母親是個渾不講理的人,但畢竟不能代單鵑和範小康受過。即便按你的說法是她先用粥潑你的,可你年輕力壯又不是跑不動了,你應該先避開嘛。能夠避開而不避開的,能通過法律途徑解決而不通過法律途徑自行解決的,在法律上一般不能認定為正當防衛。這些常識你在公大都應當學過,怎麼一輪到自己就忘了,就一定要回過身去潑她,還傷了一個勸架的鄰居?不管你有多少客觀理由,你的做法畢竟是有過失的,而且,畢竟造成了嚴重的惡果。單鵑的母親和那個無辜的鄰居,已經終生殘廢了你知不知道?單鵑的母親今後生活不能自理,還能活多久都很難說,你能說你沒觸犯法律嗎?按說新入監的犯人,都應當寫一份認罪悔罪書的,但我今天不逼你寫,也不勸你寫。我的觀點,寫悔罪書一定要自覺自願。但我今天必須告訴你,你那個衝動的脾氣,必須改了。我剛認識你的時候看你不愛說話,不愛出風頭,還以為你是個挺沉穩的年輕人呢,沒想到你是一發不可收拾,脾氣這麼暴躁。你在檢查裡說你心狠手辣那也說過分了,但你這個暴躁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一天你得毀在上頭。”
鐘大談完話,並沒帶走他。他又被押回了那間一人橫躺都躺不直的禁閉室裡,又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多個小時,二十多小時之後,十天的禁閉期才算滿了。
又過了五天,孫鵬也從“西北角”回來了。兩人見了麵,雖然都刻意回避著對話和目光,但劉川能感覺到,孫鵬多少有點怵他了,知道對他來硬的不行。
劉川回到監區後,處遇等級從新犯人的二級嚴管降為一級嚴管,掛在床頭和胸口上的牌子由白色換成了紅色。按後來七班的責任民警向杜劍彙報的說法,劉川的表現稍有進步,至少一直沒再發生和其他犯人的糾紛和明顯抗拒改造的現象,但他的情緒依然不高,平時很少說話,性格和過去相比,似乎更加內向。
杜劍也是這樣向鐘天水報告的。鐘天水這天去找了小珂。
鐘天水跟小珂商討了這樣一種可能——能不能讓劉川的奶奶來一趟監獄,探望一下自己的孫子。
他們要討論的問題是,劉川的奶奶如果知道孫子沒去外地掙錢,而是犯事坐了監獄,她的精神能否承受得了,她的病情能否不致惡化。
那一陣每個月第二周的周一,小珂都要推著劉川的奶奶到醫院去做檢查,為此小珂專門和其他同誌換了班次,換成了周一、周二休息。鐘天水就在劉川奶奶做檢查的這個日子,也到醫院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東照公安局的景科長。景科長是到北京出差來的,到京後給老鐘打了個電話,原本隻想問問劉川的情況,聽到鐘天水要去看劉川的奶奶,就跟著一起來了。
劉川的奶奶見到老鐘,高興得喜笑顏開。看她的音容笑貌,就知道她的病情這些天已見好轉,隻是還不能站立行走,還需要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
她和老鐘寒暄,又問老鐘景科長是誰,他是你們監獄的人嗎?景科長自己接話說不是,我是東照來的,過去和劉川一起做過生意。奶奶狐疑地說東照,劉川什麼時候去過東照?
陪老太太檢查完身體,又聊了一會兒家長裡短,話題不可回避地,很快說到劉川。奶奶問老鐘,劉川跑南方掙錢去了,他這一段跟你們有電話來嗎?我住的地方現在沒有電話,劉川可能沒法跟我聯係。老鐘說,他走以前跟我聯係過,走以後沒有。奶奶說劉川一個人在外麵,也不知道誰能照顧他,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體又不壯,在外麵可彆受人欺負。老鐘說您放心吧,劉川現在練得行了,會兩套拳腳,能把比他壯的壯漢都打得鼻青臉腫,他留神彆欺負彆人就行。奶奶說嘿,他哪會欺負彆人,這孩子膽小,而且心可善呢。老鐘沒再接話。
小珂推著劉川奶奶打針去了,老鐘和景科長一起去找醫生談了會兒話。他把情況如實告訴了醫生,想讓醫生根據老人的身體情況,幫他定奪取舍——要是能讓老人去看看孫子,對她孫子在獄中的情緒,一定會有好處,但若如此有損老人的健康,那也萬萬不可勉強。
醫生反複想了想,說現在病人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精神問題,她現在唯一牽掛的,就是她的孫子。每次來看病都沒完沒了地說她孫子,擔心她孫子在外麵打架呀撞車呀遊泳淹了呀出什麼事情。這樣擔憂下去對她神經係統的恢複,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性把實情說了,可能她反倒踏實了。讓他們祖孫見個麵談談,她可能反倒踏實了。
老鐘高興地說好,那我有數了。
這一天上午,入監教育分監區安排上大課,由獄政科的教官講授犯人記分考核辦法的實施細則。沒開課前,一個隊長走到已經整齊坐好的犯人前麵,叫了一聲
“七班劉川!”
劉川應聲“到!”然後站了起來。
隊長說“出來一下。”
劉川又應了一聲“是!”隨即走出隊列。
劉川被帶到管教辦公室裡,分監區長杜劍正坐在裡麵。杜劍沒讓劉川坐下,便開口說道“劉川,今天我們把你奶奶接過來了,讓她來看看你。”
劉川有點不信似的,直勾勾地看著杜劍。杜劍沒細琢磨劉川的表情,接著往下說道“呆會兒見到你奶奶,精神麵貌要振作一點,要讓你的親人看到你這兩個月的改造成果,不要讓親人為你擔心。不利於改造的話不要說,讓家裡人聽了不放心的話也不要說,聽清了沒有?”
杜劍還以為劉川一定大喜過望,一定感激涕零,一定會大聲而又激動地回答“聽清了!”他哪料到劉川竟然哆哆嗦嗦地發出了質疑“我奶奶不知道我出事了,她怎麼會到這兒來?”
杜劍說“我們告訴她了,你不是想念家裡人嗎?你奶奶不是你唯一的親人嗎?你不想見見她嗎?”
劉川突然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誰讓你們告訴她的!她有病受不了刺激你們乾嗎非把她弄到這兒來!她要氣死了你們負不負責任!”
杜劍愣了,一個隊長正好推門進屋,也愣了。杜劍厲聲喝道“劉川,你這人怎麼回事,你是瘋狗啊,怎麼對你好你也咬啊!咱們監區對你這麼關心,咱們鐘監區長專門去你們家看你奶奶,專門陪她去醫院看病是為了什麼,啊!我們不為了你好好改造,不為了你爭取好成績早點出去和親人團聚我們為了什麼,啊!我們這麼多隊長在這兒沒黑沒白地工作為了什麼!為了陪你玩兒是吧!你挺大的人怎麼好賴不知啊!你要這樣的話你今天還彆見了。這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又不是從小把我養大的親奶奶,你非不願意見我們也不能強迫你。小齊,你把他帶回監號去,他這個態度,今天課也彆聽了,回頭考不及格是他自己的事!”
齊隊長把劉川帶出去了,把他帶回了監號,讓他在小板凳上坐下,說了句“你坐這兒,好好想想。”便出去了。
他出去時看到,劉川眼睛發直,不知在想什麼。他走回管教辦公室裡,看到杜劍還在生氣,便倒了杯水想安慰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