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地球繞著太陽轉,火星也繞著太陽轉。
兩者的公轉周期並不一致,距離也就每時每刻都不相同,最大足可以相差十倍。
距離長時是地球和火星都在太陽的兩側,幾不能相見。而距離短時則是地球處在火星與太陽的中間,三個星體的排列接近一條直線。由於地球和火星的軌道不在同一平麵,陽光可以照在火星上,而火星被太陽照亮的那麵則會在太陽落山後整夜朝向地球,便會既明亮又易於觀察,古代便稱之為火星衝日。
地球距離太陽有遠近,火星距離太陽也有遠近。
因此,特彆的,大約十七年會發生一次火星大衝。地球接近自身的遠日點,而火星接近自身的近日點。這時的火地距離便會是曆代的最短值,也是人們用最小的代價將航天器送往火星的時機。
上一次的火星大衝發生在十年前,也是人類第一次登上月球的六十六年後,虞國、人類、人類的文明與人類的世界第一次地登上了火星。作為第三次世界大戰以來地球文明最高昂的轉折點,人類的曆史就此分成了兩段。
前一段是在人類第一次登上火星之前,後一段則要從人類第一次登上火星後開始書寫。
登陸火星的計劃,名為祝融,到完成為止曆時十二年,耗資之大,據說占據了當時虞國gd的百分之一。而官調數據中,祝融計劃涉及了超過一萬家企業、五百所大學、上千個科研機構、以及數百萬的人口。
值得一提的是,登陸火星並不是一個直接從地球飛到火星的過程。
它有一個跳板,這個跳板是火衛一。
火星有兩個衛星,這兩個衛星的質量均遠沒有月球大。它們距離火星也比月球距離地球近得多。它們與月球一樣沒有大氣,它們的引力比月球弱得多、弱到幾乎沒有,換而言之,在它們的身上起飛或降落,甚至要比往返月球表麵更加簡單。
其中質量稍大的火衛一,離火星非常之近,近到什麼程度呢……從火星表麵算起,隻有六千公裡,也就是差不多一個地球半徑,和虞國從南到北差不多,單單憑借第二宇宙速度,隻需要八分鐘即可從火衛一抵達火星。
因此,祝融計劃的一個重要階段,即是先登陸火衛一,然後再以火衛一作為跳板登上火星。
登陸火星的當日,寰宇沸騰。整個世界為此屏住呼吸,等待這在火星上慢行的人類的一小步。
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最後,那些叫祝融計劃中最有權力或能力的人們最為驚訝的事情並不發生在火星或火星的登陸之中,而就發生在火衛一的軌道上。
那時,祝融的航天器在火衛一已經等待了兩天。從地球軌道到火星軌道那漫長的太空航行叫每個人都分外疲憊,宇航員們都在積極地準備登陸火星與後續的返回工作。他們不停地重複校正與檢查的工作,沒有任何人還有多餘精力關注檢查事項以外的天空。
隻有最為冷酷的智能係統在檢查火衛一軌道時,發現了一個特彆的黯然的小點。
那個黯然的小點隱藏在火衛一的陰影下,淩在熒熒發紅的火星之上,在這被時光遺忘的黑暗角落,萬年億年來始終不為人知。
直到人類到來,生命的目光重新發掘出了火星被隱沒的曆史。
十年後的一個冬日,地球上的樓蘭市連續數天,天色都是陰鬱灰暗,漫漫的寒冷埋葬了一切生機,膽怯的雪花漂浮在空中,好像怎樣也落不完。造林的群木正背負著累累的白雪,而大地與遠方起伏的群山則白得耀眼。
時晴坐在李明都的對麵,看到他一直愣愣望著遠處的群山和山上明亮的積雪,不禁問道
“你在聽嗎?”
好一會兒,李明都回過神來。暖氣吹得他麵孔發紅,他搓了搓自己肉做的手,因為沒有聽到那熟悉的外骨骼摩擦在一起會發出的鋼鐵之響,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好像還沒有從那漫長的雪原生活中醒來,他說
“我在聽。”
時晴知道他還沒回過神。這種症狀,時晴曾在很多潛艇兵的身上見過。潛艇兵,特彆是上世紀還未完善時的核潛艇兵,在海底,在一片黑暗中,在一個狹窄、閉塞、擁擠的空間中,他們所麵臨的巨大的反人性的壓力是正常生活在社會之中的人們無法理解的。
狹窄的空間對人來說,是可怕的。
然而,巨大的空間同樣是可怕的。
時晴凝視著李明都。
她可以想象,失落在一個廣大、虛無並且白茫茫一片的世界裡並生活許久,這人的心理變化必定不像他先前向她所陳述的那樣雲淡風輕。
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確實認真地在聽,李明都額外補充道
“我記得你剛才在講冰川作用。”
她憐惜地、溫和地點了點頭
“是的,剛剛在講冰川作用。地球的氣候始終在冰川時期與溫室時期之間交替。許多發現於熱帶的地質證據,包括冰川沉積物、或者隻能由冰川活動產生的沉積結構,都向人們表明,熱帶曾經也一度擁有過冰。換而言之,在地球的一個或多個時期,地球的表麵,從極地到熱帶,全部或幾乎全部曾被完全凍結。對於這樣的地球,地質科學便有一個假想,這個假想稱之為雪球。”
李明都心不在焉,感到昏昏欲睡,他勉強打起精神,在傾聽的途中發言道
“嗯……一次雪球事件就發生在二十三億年前,是嗎?”
時晴點了點頭
“原本隻是懷疑,我們並不確定。不過現在看來,這個理論需要重新評估價值了。在地質科學中,雪球的提出者通常相信地球曆史上存在兩個全球冰結時期。第一個發生在七億年前,而第二個便發生在二十三億年前……你經曆的這一次地球凍結事件極其特彆。它可能是由於大氧化事件而產生的……原本的地球大氣中其實並沒有氧氣,反而充滿了甲烷……這種碳的氫化物非常容易產生,廣泛存在於各大行星的大氣中,是最重要的溫室氣體之一。然而,當時,地球上已經出現了生命……也就是你所見到的藍藻。這些藍藻吐出的氧氣迅速氧化了甲烷,降低了溫室效應,導致了——”
李明都的心思越飄越遠。
她不禁停止了講話。接著,眼前的年輕人扶住了自己的額頭,那張呆板的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以一種壓抑的聲音說道
“對不起,我現在聽不了……我做了一件可怕的壞事情,辜負了友情……”
話音剛落,李明都聽到了時晴推椅起身的聲音。
他原本以為自己能得到片刻的安靜,然而很長一段時間,時晴並沒有走開,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
世界是一種奇妙的安靜,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外麵飄落的雪花吞噬了。
他不安地抬起頭,結果就看到時晴正溫和地凝視著他。
“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李明都不知怎的,竟有些畏懼了。
“先生。”時晴沉靜地說道,“請再給我一點時間聊聊彆的事情罷。”
陰霾的雲朵在窗外連綿不散。即將落下的太陽不能往人間傾瀉任何一點的光。隔著一扇牆,屋內的暖氣像是夏日的熏風,吹得人的後腦勺癢癢的。
院子裡傳來開門與停車的聲響。
那時,時晴向著窗外招了招手。
不一會兒,那位他熟悉的班長,和其他幾位軍人一起把一件蓋著幕布的扁平的東西推進了屋內。
時晴表示了感謝後,拉起了屋子的窗簾,關掉了燈。
室內頓時漆黑。李明都迷惑地抬起眼睛,看見她走向前去,掀下幕布,接通電源。
幕布下,是一整塊的屏幕。
而屏幕亮起的瞬間,仿佛是基於某種立體投影的效應,整個室內都亮起了遙遠的星光,頓時銀輝閃爍,叫他以為自己正身處太空。循著那種緊張的太空幽浮的感覺,他一眨眼,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而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腳下地板好像正重疊在一片凹凸不平的岩石土地上。岩土不停地向前蔓延、彎曲,直到了黑暗與群星的底下。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在這熟悉又陌生的的地板上向前走,仿佛正漫遊在小行星的表麵。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小行星的全息圖景。
前方猶一片黑暗,但隻靜待片刻,一顆無比巨大的星星就從那地平線的儘頭緩緩地升起了,直遮蔽了大半的天空。那發紅的表麵上,那可怕的火星沙暴正在揚起超過數千米的塵埃,在他的眼前,在那好像無窮廣闊的天體上沸騰洋溢。
“這是火星,而我們正在火衛一上。”
時晴提示道。
“彆看頭頂,看你的身前。”
李明都轉移了目光,他看到他的身前站著一個人。
那人的背影,李明都覺得分外熟悉,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小時候天天聽過、長大後人們就很少再提到的——
“是他嗎?”
“是的,”時晴說,“第一個登上火星的人。這是一張未經公布的全息照片。但要讓你見的也不是他,看他的前方。”
暗淡的微光籠罩著整個照片,宇航員站在火衛一的表麵,輕輕地伸出了雙手,像是在觸摸天際。
然而隻要順著他的手去望,便可以見到一個灰溜溜的小點。
它處在那裡並不發光,隻稍微地反射來自其他地方的光。這點稀少的光明在太空中飛不了多遠就會被其他無窮多的光明遮蔽。
它是暗淡的,又是那麼的小,好像一隻手就可以握住。但它也是那麼的大,以致於經曆了萬年億年,仍然能以一種精致的結構的方式留存自己的一部分抵達後世。
李明都明白過來了。他抬起自己的手,指著這東西,腦袋一陣暈眩
“我知道了,這是不是就是……秋陰說的那個在火星發現的特彆的碎片嗎?”
時晴嫻靜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