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是的,李明都知道他遲早會知道的。
隻要那來自千年後的機器還在蒼穹的頂上,隻要那種像是做夢一樣但無法醒來的聯係繼續聯通上下。
差不多在謝秋陰回家的時候,太空中的光帆的副葉稍微側了側,為太空站的走廊和大廳擋住了太陽的直射。
地球在大廳舷窗的前頭,一半的身軀明晃晃得能見到山川河流的紋理,另一半的身軀則顯得晦暗,能見到點點燈火連綿成線的光。
醫生、周研究員還有羅研究員等人在逆向脈衝以後,和李明都其實是一樣的,都需要檢查,因此被送入第二太空站的封閉觀測室有一段時間了。不過項目還需要推進,比他們低一級的助理們,或剛好沒參與那天的正經的研究員們有的不情不願,有的興致昂揚地在為這未來機器人各個部分做一些簡單的保守的分析。
大廳和走廊的機器的仿真的代人數量不少,但他們的世界靜得可怕。因為他們的交流不用聲波,而多用電磁的短波,也就是網絡上的溝通。他們的走路不需要腳踏實地,在重力很弱的太空站上接近於漂浮,也就不會發出聲響。
他們在外形上幾乎沒有區分。要麼是機器的或者有些個人塗裝的身體,要麼是仿真的,那麼臉被遮擋以後,外形在相似的太空環境中成長得趨於一致,於是最明顯的分隔隻在性彆(性征)與大體的年齡。
他們所有的情緒都內斂於網絡之中,不顯於外,於是看上去就像是一些真正的冷漠的機器人。
在一條隱蔽在內層的走廊中,差不多是東太平洋沿岸吃早飯的時間,網絡廣播在完全模仿了現實環境的虛擬視覺中響了兩次,然後沉默了很久。
過了半個小時,兩個代人帶著自動運輸車從廊道那頭走來,往新分配的實驗室走。車子裡裝載的是從特殊機器身上解離出來的零件。在初步的檢測中,它被認為是承擔了增強視覺功能的功能模塊,現在要做的是表麵材質的進一步分析。
一位婦女,外表看上去是婦女的代人心神不定地在短波的網絡中說
“你說,我們之後會不會改變協議?”
“改動協議?要改動什麼協議?我沒聽過有這回事。”另一位看上去則是個青年男性,他困惑不解地問道。他們都是該項目在幾個月前征召的助理工程師。
“沒有,沒有,這隻是我的猜測。前幾天發生的事情我們也都見著了,和調動文件裡講的……大不一樣,你記得你被征召的時候他們是怎麼講的嗎?”
青年助理說
“當時接我的人講的是,參與未知來源的機器造物的研究。但他暗示說是從美洲東麗國小行星帶計劃俘獲的深空隱蔽造物。”
約在四十年前,地球各國曾簽訂過近地太空聯合合作框架協議,其中便規定了不得有未經公開之發射計劃,但到了現在,人們說沒有公開的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當然不會與,而用另一個詞“隱蔽”代替了不存在的發射。
“小行星帶計劃哪有什麼推進,外太陽係、小行星帶合作,全銀河射電,數得上來的太空計劃,哪個不都要十年,十年十年喊了好久了。東麗國還不如西麗國,沼澤化都治不清楚。”
青年助理不說話,婦女就憂慮地繼續講
“我現在害怕的是會不會簽新的保密協議。”
“新的協議?記憶舍除?”
“嗯,彆直說了……我怕,但就是當初轟動一時,最後全球禁止的綜合人格模式,你知道就行。聽說,黑非洲的雇傭國在走私舊型號擬代人體時還保留了這一手段。”
“我們也是禁止的吧?”
“你以前參加過這種項目嗎?”婦女扭頭質問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在他們交流的時候,在彼此頭盔發射中的那點微弱的信號波被運輸箱完全隔絕在外。
不過在他們到達實驗室戴著手套打開運輸箱,從運輸箱中取出像是沙漏一樣的“眼睛”的一瞬間,眼睛就讀到了後半截對話全部殘留的光景。
這些光景以“電波”的形式在一路上的空氣中幾乎消失殆儘,但剩下的那點,也足夠“眼睛”讀取。
雖然隻是眼睛,但眼睛也存在一個很小的處理器。這個處理器能夠做出也隻有基礎的邏輯回應,就像是李明都曾經在自我安裝中聽到的歡快的招呼聲,不過足夠沿著某種加密的脈絡、隱藏在無處不在的電波尋找到其他器官所在的方位。
“眼睛”很快就找到了它的同伴,一個聽覺的“耳朵”。眼睛長得不像眼睛,像一個沙漏。“耳朵”長得也不像耳朵,而像一個藥罐,圓柱體分兩截,常年隱藏在體內。主要偵測的波是機械波,機械波包括聲波,不過也具有接受簡單的信號的功能。
如果用人類的感性的思維去體驗,眼睛和耳朵間的交互大概是這樣的
“嘰嘰喳喳,腦袋在哪裡呀?我們在哪裡呀?嘰嘰喳喳。”
“不知道呀,嘰嘰喳喳,腦袋不是說叫我們安心地躺著嘛,嘰嘰喳喳。”
如果去除掉感性體驗,還原成正常的邏輯語言,它是這樣的
“一段乾擾雜音。請求思考中樞‘方位’,請求輸出器官‘方位’。一段乾擾雜音”
“返回結果錯誤。一段乾擾雜音追溯既往命令持續待命中,等待喚醒……一段乾擾雜音已回複。”
因為未來人不說話,所以縱然太空站內有空氣,但“耳朵”的效率也遠比不上眼睛。它一開始隻能從代人的走動中得知周圍的情況。
但過了一會兒,實驗室裡的人開始把信息刻錄在實體上。幾個人用的是不同的記錄方式。一個人采取的是激光刻錄,激光在蝕刻時會發出人耳聽不見的低頻噪音。
低頻噪音,耳朵聽得見,但沒有對照,無法解讀。
另一個人則采取了一種比較古老的方法,那就是把字寫在紙上。“耳朵”就是在那時聽到的手寫的沙沙聲。這種聲響,在它的處理器過了一圈就變成了可供心理解的邏輯信息,也了一套可以用於破譯低頻噪音的密碼子。
當時,耳朵聽到一個記錄者說
“未來機器的感受器官比起預先想象得要怪得多,它的結構也比原先想象得要緊密得多。這裡的設備可能無法在不激進的情況下,完成對其內部的完全破譯……在器官與器官之間存在一種聯係,雲室中出現了可以觀測到微弱的軌跡。”
這份報告寫得這位記錄者很吃力。
他可能並不知道從何著筆。
和耳朵在一起的還有手。耳朵和手都躺倒在地上等待著思考中樞的回應。
手是個笨蛋,邏輯處理的能力在所有零器官中都屬於最弱。有一陣子,耳朵沒聽見任何細微的響動。所有的記錄停止了。
接著,手寫的那位記錄者換了一張紙,在紙上寫下了一句不書麵化的像是在宣泄不安的話語
“在普羅米修斯上的……會是個什麼東西?普羅米修斯,又是否會是我們想象中的那個普羅米修斯嗎?”
隨後,他銷毀了這一紙張。
而太空站上孑然無聲,有的隻是一片可怕的寂靜。網絡裡密密麻麻的線條組成的是一個又一個絕對直線的單對單的、無數個單對單的世界。
“鼻子”也就是所謂的“化學小分子感受器官”,當然也不是鼻子樣子的,它和其他模塊一樣都長得抽象,它像是一個遙控器,遙控器是方方正正,上麵有很多凸起來的小塊。鼻子也是如此。它對於外界有序信息的感知比耳朵更差,不過它可以聞到人體所散發出的氣味。
意外的,代人有汗腺,也有荷爾蒙,在受到刺激時,也會流汗,也會加速分泌諸如腎上腺素的激素。這些人體連貫的反應在代人身上是存在的。
他們也就會發出味道。不過大部分時候,鼻子無法確切地感知到他們的情感。因為它的感受器比較粗獷,可以容受化學小分子進入感受器,因此,實驗室對鼻子的實驗比起其他密閉的模塊要更進一步,已經嘗試了若乾種氣體的刺激。
在第三個實驗裡,關於未來機器的成果已經寫滿了十幾份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