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聽到這一聲“拿了!”,所有打架的人都知道來人非同尋常,趕緊住手看過去,正是司禮監掌印呂芳呂公公。
單是大明內相到此已經將他們嚇了一跳,更要命的是呂芳雙手捧著一副明黃綢緞卷成的軸旨,身後還帶著十幾個身穿團花錦袍的鎮撫司校尉!一乾官員心中大驚,當即呼拉拉全跪下了“臣某某恭請聖安!”靈堂上喧鬨成一片。
不知道是因為奉有皇命,還是被他們剛才的醜態氣著了,呂芳平時見誰都笑眯眯的和藹神情不見了,板著臉說“沒有聖旨給你們,不必假惺假意地給皇上請安了。皇命在身,咱家向各位大人討個情,還等咱家把皇上給6修撰的恩旨宣讀了之後再打再鬨也不遲!”
呂芳的話說得十分刻薄,但眾位官員都鬆了口氣——想想也是,剛剛在這裡打起來,也不可能這麼快就上達天聽,激怒陛下派來鎮撫司的上差捉拿自己。所謂法不責眾,未奉有聖命,呂公公當不會自做主張將參與鬨事的十多位官員都拿下。
呂芳對著6樹德的靈位宣讀了聖旨,賜給他銀一百兩,苧絲兩表裡,新鈔一千貫,白米十石,香油二十斤,各樣碎香十斤,蠟燭二十對,麻布十匹,表示了對他不幸亡故的沉痛哀悼。宣完旨之後,將聖旨供奉在他的靈前,然後揮揮手,二十多個黃門內侍捧著各色賞賜魚貫而入。
皇上的恩賞照例要用明黃綢緞蓋著供奉在靈前,好在翰林院派來的屬吏見6樹德家很狹窄,早早就將他的靈堂布設在了院子裡,否則連皇上賞賜的那一大堆東西都放不下。
宣完了聖旨,呂芳就不是欽差而是大明的內相了,怒氣衝衝地對著還一直跪在麵前的官員說“大庭廣眾之下撕打成一團,玷汙官箴,辱沒斯文,朝廷的臉都讓你們丟儘了!你們眼中還有國法嗎?說,到底是為什麼?”
翰林院編修李道良的臉上被嚴世蕃抓出了幾道血印子,此刻正火辣辣地痛,聽到呂芳這樣問,便搶先開口,氣憤地說“嚴世蕃出言不遜,構陷侮辱我翰林院陳大人,下官氣不過才跟他鬨將起來。”
呂芳轉頭對跪在一邊的嚴世蕃說“嚴大人,你本簪纓子弟,怎地如此孟浪?”
嚴世蕃的情形比李道良還慘,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官帽不曉得被打飛到了那裡去,官服還被扯開一個大口子,露出了裡麵的直衲。聽李道良惡人先告狀,又被呂芳責問,他十分委屈地說“回呂公公,家父又曾與陳大人在翰林院及國子監同僚多年,下官一向持子侄禮事之,怎會做那等無禮之事?再者說來,陳大人位列九卿,臧否大臣非下官所敢為之。今日下官不過代家父送來一幅挽聯,略表追思之情。怎知李道良撕碎了家父的挽聯,還出言辱罵家父,下官氣不過與他爭執了兩句,他便夥同翰林院一幫職官屬吏毆打下官,請呂公公明鑒!”
呂芳問“嚴大學士送來的是什麼挽聯,可否請咱家拜讀?”
“回呂公公,家父所書自撰的一聯天下斯文同骨肉,人間涕淚動參商。”
“天下斯文同骨肉,人間涕淚動參商……”呂芳默念一遍,感慨道“嚴大學士寥寥十四字,寫儘為人師表者哀思弟子後進的殷殷之情,確是自有一片真情溢於字裡行間……”
呂芳的話剛說完,李道良等人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嚴世蕃那隻獨眼之中卻閃爍出興奮的光芒,納頭便拜“下官替家父謝呂公公盛讚。”
呂芳似乎沒有注意到在場之人的表情變化,還在自顧自地說“這等好句配上嚴大學士的那筆好字,若得以焚於6修撰靈前,想必他於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這樣吧,咱家替亡故的6修撰討個情,請嚴大學士再手書一副,由咱家請皇上恩準加蓋禦印,焚於6修撰的靈前。”
無論對死去的6樹德,還是失寵的嚴嵩來說,這都是天大的禮遇殊榮,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了。
“爹!”嚴世蕃興衝衝闖進書房,對正仰靠在躺椅上看書的嚴嵩說“大喜事啊爹!”
嚴嵩看了他一眼,見他官服不整,臉上還有淤青,也不驚奇,淡淡地問“是哪位公公去宣的旨?”
嚴世蕃心中暗暗佩服父親的敏銳,忙說“回爹的話,是呂芳呂公公!”
“噢!”嚴嵩坐起身來,眼中再沒有風燭殘年的老人所應有的那種漠然,而是放射出與其年齡不適應的精光,問“他可是要我再書一副送去請皇上用印?”
這下子嚴世蕃徹底服了,由衷地讚歎道“爹真是料事如神,廟算無遺啊!”
見自己的判斷不差,嚴嵩自得地一笑,隨即又恢複了先前的淡定自若“也說不上神不神的,你爹寫那副字之時,就料想必有這樣的結局,隻是沒想到竟是呂公公親自去宣旨而已。”
“爹,事到如今你還猶豫什麼?聖意已經昭然若揭了,我們再不動手,錯過了這天賜良機,還不曉得再要坐多少年的冷板凳呢!”
嚴嵩一直很欣賞自己兒子的精明強乾,總是有意地培養他處理政務的能力,見他如此激動,不動聲色地問“依你之見,如今該如何行事?”
嚴世蕃知道父親在考察自己的判斷力,便說“那日6樹德上疏參陳以勤那個老東西,他在朝堂之上又哭又鬨,逼迫皇上嚴詞斥責了6樹德。誰曾想6樹德羞憤之下竟懸梁自儘,此事鬨到今日這個地步,皇上也覺得顏麵無光,想必心裡對陳以勤那老東西多有不滿,這個時候我們若是上疏參他,一是借機收拾那個老東西;二來也恰恰切中聖意。”
見父親還是神色淡然地看著他卻不表態,嚴世蕃有些著急了,進一步勸說道“若說是此前石公公、李公公兩人透露的聖意,爹猶豫還在情理之中,今日呂公公也已明明白白表露了心意。不用兒子說,爹也曉得呂公公是什麼身份,他又是那等最謹慎之人,斷不會自家要去趟這汪渾水。若未奉聖命,怎會親自去一個從五品的罪員家中宣旨吊唁?”
嚴嵩見兒子掩飾不住心中的興奮,微微一笑,說“隻我這身份卻是為難啊!朝野上下皆知陳以勤與我多有不睦,若我出麵策動門生上疏參他,恐被人指責為借機報私怨,道義上先輸了一籌……”
嚴世蕃十分不滿父親的猶豫不決,當即反駁說道“兒子認為便是旁人曉得爹報私怨也無甚打緊。陳以勤那老東西是個官場琉璃蛋,最會兩麵討好,前幾日他被6樹德氣得吐血臥病在床,一、二品的朝中大員除了爹之外,一個不拉地都去探視過他,這些人怎好意思立時就翻臉?時下要幫著皇上出氣的,也隻有爹了,隻要皇上高興,任他旁人怎說也狗屁不頂!”
兒子反駁自己的意見,嚴嵩也不動怒,還是淡淡地說“話雖如此,可我們一上疏,陳以勤那邊肯定要抗辯反擊,成為‘互訐’的局麵。你莫要忘了,時下內閣可是夏言當家,他與陳以勤的關係自不待言,你爹此前又把他得罪到了死處,即便我們占理,他也會幫著陳以勤說話,非是關乎朝政大局,皇上也不好過於偏袒一方,最後還是得不了了之。”
嚴世蕃冷靜了下來,有些沮喪地說“爹說的是。不怕沒有理,就怕問官偏,鬨騰到最後,皇上也為難,至多派夏言那個老不死的幫著陳以勤那老東西給爹賠個不是,一把稀泥把此事就抹過去了……”說到這裡,他見父親的眼光正注視著他,似乎有深意,便又在心裡盤算了一陣,說“那樣也無妨,有這麼一鬨,皇上自個也明白,朝廷大員之中誰才是真正曉得他心思的人,即便搬不倒陳以勤那個老東西,能挽回聖心也是我們的大勝!”
“說了這半日,也隻這句話切中要旨!”嚴嵩誇獎了兒子一句,站起身來,從書案上取出幾封信遞給嚴世蕃,說“你去找兵部丁部堂,拜托他將這幾封信以六百裡加急出去,不動則已,一動就要把文章做足了!陳以勤不過一介迂腐書生,搬不搬倒他無甚打緊,但若是鬨得他無法安然過關,夏言必會出麵袒護,皇上心意難平,自然也就移怒於夏言,這才是我們最理想的結局。”
嚴世蕃看看那幾封信的封皮,都是父親遠在各地任職的鐵杆門生故吏,腆顏一笑,說“兒子還以為爹還在猶豫,未曾想爹早就布置妥當,倒是兒子多嘴了。”
“你今年三十有一,你爹卻自弘治十八年中進士出仕為官,迄今已三十六年了,便是內閣學士暫代輔也做了數月……”嚴嵩安慰兒子說“不過,你有這等識見也實屬難得,你爹在你這個歲數,還在回鄉守製,避居鈐山潛心讀書呢!”
得到父親的鼓勵,嚴世蕃恢複了一點信心,年輕人敢想敢做的心性又冒了出來“爹,兒子還有一個猜測,皇上突然對陳以勤那個老東西生了那麼大的怨氣,可是有廢弛新政之念?依兒子之見,6樹德彈劾陳以勤其他罪責都是狗屁,也隻最後一條有點分量……”
嚴嵩啞然失笑“剛誇了你有識見,竟說出這等混話。你若是要幫那陳以勤安然度此難關,甚或要讓皇上把你爹罷官去職,將我們嚴家抄家滅族,倒不妨在奏疏中寫上此節!”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