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呂芳趴在東暖閣外,恭恭敬敬地說“奴婢呂芳叩見主子萬歲爺。”
“進來。”
呂芳低著頭走進了東暖閣,正看見高拱就坐在主子的身邊,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高拱麵露尷尬之色,似乎有意地在閃躲著他的目光。
回宮的路上,呂芳已經聽傳旨的黃錦說了高拱覲見,惹得主子雷霆大之事,可他實在想不出近日有何事得罪了高拱。在他的心裡,對這位皇上秘書、輔門生高拱還是敬重幾分的,因此,儘管高拱和他那當輔的恩師,以及許多以理學名臣自居的外官一樣,表麵上對他們這些太監客客氣氣,其實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們,他也沒有多跟高拱計較,尋常見麵禮數一應無缺,還特地囑咐宮裡的人不要為難這些實心替主子乾事之人,高拱、俞大猷、戚繼光等人覲見,從未生過內侍強行索要“路票”之事便是拜他所賜,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貌似剛直端方的後生小子竟然在主子麵前進自己的讒言,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還未等他想停當,就聽見朱厚熜說“你的差事辦得怎樣了?”
“回主子,全賴主子洪福,鎮撫司那幫奴才實心用事,京城治安之事皆已安排妥帖。”
“那就好。”朱厚熜突然冷笑一聲“你們何時將朕綁縛獻給俺答和仇鸞啊?呂公公!”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砸在呂芳頭上,他一下子懵了,怔怔地望著麵色鐵青的朱厚熜,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朱厚熜語氣森森地說“朕在問你話呢,呂公公!”
呂芳回過神來,“撲嗵”一聲跪在了地上,說“奴婢死了都沒有那樣的心思!不知是哪個壞了心肝的小人在主子麵前嚼蛆,奴婢願與他當麵對質,請主子恩準!”說著,他又將憤怒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更顯尷尬的高拱。
朱厚熜喝道“不要看他!你呂公公是我大明的內相,權勢熏天,連他恩師夏言那個內閣輔都怕你三分,他一個小小的五品官便是有心也沒這個膽子!”
主子將話說的如此刻薄,呂芳受不了了,哽咽著說“奴婢對主子萬歲爺之心可鑒日月!不知是何人妄言構陷奴婢,請主子即刻宣他進宮,奴婢要當麵與他對質!”
朱厚熜怒氣衝衝地說“對質,對質!人人都怕著你呂公公,還敢當麵說你的不是麼?要對質朕來和你對質!朕問你,宮裡二十四衙門歸誰管?”
“回主子,按朝廷規製和祖宗家法,宮內各衙門一應事務歸由司禮監管。”
“你如今當著何職?”
“回主子,奴婢蒙主子恩典,掌著司禮監。”
“那你還有什麼可說!虧得朕那樣信任你,視你為肱股腹心,將司禮監交由你,讓你統管宮裡所有事務,如今宮裡有人竟要將朕的江山社稷賣予韃靼,你卻還說是構陷!照朕說來,你們何不將朕綁縛了獻給俺答,再去認那仇鸞當你們的主子好了!”
方才朱厚熜責問他宮內衙門的管理一事之時,呂芳其實已經鎮靜了下來,料想不過是宮裡哪個衙門哪個不長眼的奴才辦砸了差事,激怒了主子,以主子對他的信任,不過排兩句出出氣,事情也就過去了,誰知道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莫不成是真有人與仇鸞勾結要裡應外合顛覆主子的龍位麼?他的頭上立刻冒出了一層冷汗,趴伏在地上嗦嗦抖,不敢應聲。
高拱此刻也從先前的尷尬中緩了過來,知道是皇上是被兵杖局那些要錢不要命的閹奴氣糊塗了,劈頭蓋臉就衝著呂芳火,可究竟是何事呂芳卻還是一概不知,自然不敢回話,便悄無聲息地跪了下來,說“皇上,可容微臣說上一句?”
朱厚熜真的已經氣糊塗了,見他插嘴,當即又將怒火泄到了他的頭上“到了這等田地,你倒又想著當好人來討呂公公的好了?好嘛!好人都讓你們來做,惡人都讓朕來當,朕本就是孤家寡人,不如早早讓你們逼得退了位,你們也好趕緊投奔新主子去!”
呂芳知道,先前朝臣們關於新政的爭執已經讓主子心煩意亂,仇鸞謀逆更是打了主子一個措手不及,對於天位的眷戀已經使得主子變得十分敏感,甚或近乎神經質了,趕緊表白說“主子明鑒,奴婢這等人與外官不同,他們可以這山望著那山高,尋思著改換門庭,大不了辭官不做還可以回家吟詩賞月,寄情山水林泉,最不濟也可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地過活。可我們這些奴婢不行,我們都是沒了家的人,宮裡就是我們的家,主子就是我們的天,離了主子的嗬護,我們連條狗都不如。依奴婢愚見,宮裡之人要真敢妄想著賣主求榮,何不乾脆拿刀子抹了自己脖子?”
呂芳裝可憐想平息皇上的怒火,高拱卻亢聲說“微臣鬥膽駁皇上一句,微臣隻是就事論事,沒想著要討誰的好。若是怕得罪了呂公公,微臣今日也不敢前來覲見皇上。皇上方才所說的話非是君臣之道的正論,臣萬難接受,請皇上收回。”
朱厚熜冷笑一聲,緊緊地盯著呂芳,語氣糝人地說“聽見了吧,呂公公!他還是怕著你呢!為了幫你說話,連朕的話也不聽了!”
呂芳心裡此刻是百感交織,一方麵感謝高拱如此坦蕩,告了自己的刁狀卻還不惜觸怒龍顏幫自己說話;另一方麵又恨高拱執拗,給主子當了一年多的秘書,竟連主子的脾氣都摸不透,偏要在火上澆油,將局勢弄得更難以收場!
高拱還真的犯了執拗的脾氣,硬邦邦地將皇上的話頂了回來“微臣還要鬥膽駁皇上一句,微臣是大明的臣子,上不欺天,下不虐民,仰俯無愧於心,說不上怕誰不怕誰,臣也非是幫著呂公公說話。懇請皇上收回此話。”
朱厚熜怒極反笑“哈哈哈!朕躬德薄,海瑞還未出仕,我大明就又冒出來一個海瑞了。高拱,朕告訴你,想學海瑞,先備下一口棺材再來和朕鬥法!”
見皇上被氣得又開始胡言亂語念叨什麼“海瑞”,呂芳趕緊嗬斥高拱“大膽!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豈是你一個微末小吏所能隨意置喙的!莫說皇上隻是排幾句,便是將我千刀萬剮也是罪有應得。”說著,又重重地向朱厚熜磕了個頭“請主子息怒,奴婢這就去提刑司自領廷杖。”
聽他這麼說,朱厚熜終於有點清醒了“自領廷杖?你為何要去自領廷杖?”
呂芳委屈的當即眼淚就掉了下來“回……回主子,奴婢愚鈍,不曉得犯了什麼錯……”
朱厚熜這下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地衝著呂芳了那麼大的火,竟然連什麼事情都沒有告訴他,但他卻不好意思自認自己的過失,便說“都是讓你們這幫人把朕給氣糊塗了!高拱,你來說,讓我們大明的內相呂公公聽聽,他手下都養了怎樣的一幫奴才!”
高拱也知道給皇上台階下,趕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給呂芳講了一遍。
聽了之後,呂芳心裡隱隱覺得無論是皇上還是高拱都有些小題大做,但想想局勢危急至斯,他們肩上的擔子也確實是很重,難怪他們都會如此憤怒,便憤恨不已地說“這幫狗奴才,真真是些個錢癆,為了一點銀子,連命都不要了!奴婢懇請主子恩準,將兵杖局那幾個狗奴才往提刑司以祖宗家法論處。”
朱厚熜嘲諷道“是賞二十篾片還是打四十板子?你呂公公是活菩薩,當不了惡人,也不肯當惡人,惡人還是由朕來當吧。兵杖局管事牌子劉用梟示眾,管庫太監剝皮楦草,宮裡所有掛玉牌的內侍都去給朕觀刑。你告訴他們,都說宮裡便是他們的家,誰要是往朕的臉上潑臟水,便是連家都不要了,你呂公公能容他,朕能容他,老天爺也要收他!”
這樣殘酷的刑法被皇上用這樣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出來,呂芳和高拱都打了個寒噤,呂芳趕緊跪在地上,顫抖著說“奴婢領旨。”
“還有你司禮監那個秉筆石詳,朕記得初登大寶之時他便已在司禮監當差了吧?二十多年了,竟連事體輕重緩急都不分,看來他也乾不了司禮監的差使,就讓他到駟馬監去伺候馬去吧!”
呂芳一愣,這個石詳雖說與他平日素無交情,但畢竟是宮裡的老人,論資曆比他還老,主子如此處置顯得過重了,便大著膽子說“石詳雖辦差不力,但他是先帝手上便起用的老人,奴婢以為……”
朱厚熜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你以為他伺候過幾天先帝便可以逍遙一世了麼?朕禦極已二十三年,也養了他二十三年,於情於理也算對得起他了,他還要怎地?莫非要朕擺張供桌把他供起來麼?”
呂芳趕緊解釋說“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是覺得他歲數那麼大了,駟馬監的差事怕是乾不了……”
“那就不拘宮裡哪個衙門著他閒住,待朕平了眼前的大亂,他到南京給太祖高皇帝守靈去。”說到這裡,朱厚熜又生氣了“大敵當前,變在俄頃,朕讓他們庫存兵器裝備軍卒,為了索要賄賂,他們竟然耽擱了整整三天時間!若是太祖在天之靈知曉此事,還不被那幫狗奴才活活氣殺!”
呂芳趕緊說“是,主子也不必為那些天殺的奴才煩心,時下當務之急便是讓新招募的軍卒都領到兵器,奴婢這就親自帶人將軍械送到營團軍去。”
聽他這麼處置,朱厚熜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容“朕近日憂心如焚,也顧不得你們麵子。不過,朕拿你們當肱股腹心,心中有氣,不撒給你們,莫非卻要撒給外人不成?”
這就是皇上婉轉地給他們道歉了,呂芳和高拱方才的委屈都隨著這句話煙消雲散。
出了東暖閣的門,高拱向呂芳拱手作揖,說“呂公公,今日之事確是情非得已。下官曾去司禮監找過您……”
“高大人不必如此。”呂芳淡淡地說“你高大人奉著聖命,是宮裡那幫不長眼的狗奴才怠慢了你,倒是咱家該給你高大人賠個不是才對。”
高拱知道今日之事終歸還是掃了呂芳的麵子,在他心中已種下了恨苗,但他從來也不把這些閹奴真正放在眼裡,自問又無愧於心,也就不再解釋,衝呂芳拱拱手“下官這就回營點兵士來搬軍械。”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