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第三卷解禁第一章)
嘉靖二十三年,大明王朝的多事之秋。
該年年初,為緩解財政危局,朝廷決議在兩京一十三省全麵推行嘉靖新政,改兩稅法為一條鞭法,除照例征收科米糧賦之外,雜役折銀,計畝征收,並將役銀由舊製按戶、丁征收改為丁、畝分擔,火耗歸公,用以養廉。同時,推行兩大財稅政策,一為官紳士子一體納糧當差,即是取消了自明初便一直實行的官紳士子免稅的優撫政策,其名下之田自嘉靖二十三年起,一律以民田稅率之半起課征稅;一為子粒田征稅,藩王宗親、勳顯貴戚受賜之子粒田也自嘉靖二十三年起,收取五成以為國用,仍留五成以為奉養。
三月,因對官紳士子一體納糧當差之法不滿,來自全國各地的三千八百餘名應試舉子罷考,朝廷不得已取消了當年的會試大比;並由此引了激烈的新政之爭,波及兩京各大衙門,一十三省各省府州縣地方牧民之官也紛紛上疏,或曰新政“違背祖製,禍亂家邦”,或曰新政“救時濟難,利國利民”,朝野上下爭論不休,其聲勢已不遜於當年的“大禮儀之爭”。
七月,因屢請開互市被拒,明朝又興兵欲收複河套地區,韃靼虜酋俺答悍然率舉全族之力,率二十萬大軍犯邊。大同總兵、鹹寧侯仇鸞開城請降,並以新政“亂祖宗之成法,變春秋之大義”為借口,打著“清君側,正王道”的旗幟,宣布起兵靖難。朝廷決議堅守京城,一邊實行“堅壁清野”之策,疏散京畿百姓;一邊招募義勇鄉民,加緊整軍備戰,並傳檄天下,調集漕軍及山東、河南各省衛所軍進京勤王。
九月,韃靼虜賊及大同叛軍兵三路,一路繞過宣府、洪州堡,攻破居庸關以西的白羊口後,直逼北京;一路兩萬人從古北口、密雲出;俺答與仇鸞親率主力,攻破紫荊關,向北京進。沿途各衛所關隘雖奮起抗擊,死戰不退,卻因積弊導致武備鬆弛,兵不耐戰,終致蒙古大軍長驅直入,一路殺至京師,數十萬百姓或喪生敵手,或被掠為奴隸,或流亡異鄉,山西、河北局勢一片糜爛。
九月二十八日,韃靼三路大軍相繼攻至北京近郊,京師告急,嘉靖帝朱厚熜宣布京師戒嚴,分派文武大臣分守九門。
九月三十日,嘉靖帝朱厚熜禦駕親征,率軍二十二萬列陣於京城九門之外,並命關閉城門,意欲韃靼虜賊決戰於城下。
十月三日,韃靼虜賊進抵京師。明軍與之於京師九門之外鏖戰數仗,初時明軍仰仗火器之利,連番大敗敵寇於彰儀門、德勝門。後因連日秋雨,明軍火器多不能用,韃靼分兵攻打各門,一連四戰大敗明軍。明軍各門守軍損失慘重,不得已棄守七門,聚重兵於彰儀門、德勝門,戰局一時陷入僵持。
十月二十三日,城內部分不滿於子粒田征稅的勳貴和官員於當晚子時舉火為號,動了震驚朝野的政變——
是夜,政變的主謀,錦衣衛都督、永安侯薛林義和加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銜、翰林院掌院學士陳以勤,帶著錦衣衛一衛五千餘兵馬直撲皇宮。此前獲罪被革去司禮監秉筆一職的太監石詳等人為內應,打開宮門,放叛軍進入皇宮,將受命執掌朝政的內閣輔夏言、司禮監掌印呂芳擒獲,並欲挾持年僅10歲莊敬太子即位大寶,矯詔遙尊嘉靖帝為太上皇。賴有武英殿大學士嚴嵩遣子世蕃夜出德勝門,密告帝於行在。帝聞訊大怒,親率營團軍五萬健卒入城平叛。營團軍指揮使俞大猷率前軍殺入大內,叛軍聞風喪膽,開宮門投降,薛、陳二逆事敗自裁,夏言、呂芳獲救,莊敬太子被坤寧宮管事牌子陳洪背著逃脫火海,社稷得以保全,國本未傷分毫。但亂兵於宮中放火,焚毀多處殿宇……
這是一個漫長而又恐怖的夜晚。
門外火光衝天,喊殺聲、慘叫聲響成了一片,所有的官員們整夜都沒敢合眼。天色微明之時,那些令人心悸的異常聲響漸漸歸於平靜,可沒等他們鬆口氣,又到了該上朝的時間。
門外的喊殺聲沒有異族的口音,那些官員在第一時間都清楚地判斷出到底生了什麼樣的事情,無論那座金鑾殿的龍椅上是否換了主人,都得要按著朝廷規製上朝,去向或新或舊的皇上舞拜並三呼萬歲。
哆嗦的手正在穿著官服,賢惠的妻子或嬌媚的侍妾就撲了上來,抱著他們的腿“老爺,外麵亂成這個樣子,且不敢出門啊老爺……”
“糊塗!”官員們低聲吼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外麵再亂,或隻死我一人;若是今日不上朝,全家難有活路!”接著於心不忍地將妻子或侍妾扶了起來軟語溫存地說“安心在家候著,我定不會有事的。”
“老爺——”
在妻妾家人的哭聲中,那些官員都硬起心腸打開了府門,坐轎的坐轎,騎馬的騎馬,都向著那注定生了什麼變化的皇城趕去。
大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家店鋪開門,每一個街口都站滿了持槍挎刀戒備森嚴的營團軍兵士,長槍的槍尖如往常一般明晃晃的出亮光,槍尖下的紅纓卻不象往常那樣鮮豔飄逸,反而呈現出一種暗淡的血紅色,結成了一股一股地搭在槍杆之上。路過六部九卿等諸位大臣的府門口時,透過晨曦的薄霧,那一攤攤已經乾涸凝固的血跡清晰可見,個彆大臣的府邸還有被火燒過的痕跡,一些兵士正在往牛車上搬運屍體,仔細看那些屍體的服飾,有營團軍兵士,有錦衣衛軍卒,還有各家王府家兵,眾人心中又是一凜。可是,看到那些滿身征塵又滿身殺氣的兵士不時射來一束陰冷的目光,誰也不敢多加停留,騎馬的狠狠地抽打著馬匹,坐轎的拉緊了轎簾,用一連串的跺腳聲催促轎夫加快腳步。
到了午門,才現這裡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也站滿了營團軍的兵士和鎮撫司的緹騎校尉,內閣學士、六部九卿竟然一個都沒有來,各部院寺司衙門班隊中也少了不少人。
泱泱中華,禮儀之邦,每日的早朝是最能體現皇權至高無上的儀式。朝廷對此有嚴格的禮儀規範每日卯時之前,五府、六部等各大衙門官員以及順天府的地方官都要早早趕到午門侯朝;卯時初刻,午門在鐘鼓聲中徐徐打開,內侍牽出兩頭訓練有素的朝象站在午門口,伸出鼻子交挽在一起搭成一道拱門,六部九卿等朝廷大員依次自拱門而入,其他官員自兩旁入內,文官位東麵西,武官位西麵東,在午門與皇極門之間的廣場依各衙門排班整隊,這個時候,負責糾察風紀的都察院禦史要記下所有缺席官員的名字,並將官員衣冠不整、交頭接耳、笏板墜地、咳嗽吐痰等“違禮失儀、玷汙管箴”的不良言行舉止記錄在冊,交直殿監太監呈送大內;皇上駕到之後,文武百官叩頭三呼萬歲,恭請皇上駕臨太和殿。然後四品以上官員依次進殿,其他人守侯在午門廣場上,待早朝結束,皇上宣布退朝之後再次望闕舞拜,恭送皇上移駕回宮。君臣大義在這日複一日的看似繁文縟節實則不可或缺的儀式中體現的淋漓儘致並不斷得到強化。
這段日子由於聖駕一直居於城外的行在,早朝的儀式也大大簡化,由受命柄國的內閣輔夏言率文武百官望闕舞拜三呼萬歲之後便可散班回衙,各部有公事要奏報朝廷就直接跟著內閣學士去文淵閣議事。不過,君臣之道、朝廷規製卻不可有一日偏廢,無故缺席者將會象往日一樣被記錄在案,更有可能遭到都察院負責糾察風憲的十三道禦史以“怠廢臣職”的罪名彈劾。
往常午門候朝的時候,各衙門官員都是你給我拱手,我衝你作揖,請安問好之後便開始雲天霧地神聊海侃,從尼姑偷漢子的絕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事,逮著什麼聊什麼,少不得更要互相打問昨夜可曾於煙花柳巷之中流連忘返,被家中河東獅罰跪床頭思過。可是今日這種情形之下,同僚情誼再深、故交再好的官員也不敢打招呼說話,隻能用眼神交流了彼此的關切和疑惑。
一到卯時,午門兩旁角樓鐘鼓齊鳴,午門也準時打開,各位官員在一百零八響的鐘鼓聲中魚貫而入,依各衙門排班整隊站定了,都察院禦史也照例點過了名,並記下所有缺席官員的名字,內閣輔夏言和各位內閣學士還是沒有露麵,排頭領隊的六部九卿也沒有露麵。看到禦道磚縫裡有未曾衝洗乾淨的血塊,文昭閣的廊柱上還露出刀劍砍斫的痕跡,眾人似乎猜到了什麼,心裡無不驚恐莫名。
就在大家心裡惶恐不安的時候,終於從皇極門一側偏門裡急匆匆跑出一個太監,高聲宣布“恭迎聖駕!”
所有官員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大明的天,沒有變!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