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楊金水和榮王阿寶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講了出來,在場的呂芳、嚴嵩和高拱等人都是無比震驚而又無比憤怒;而且,他們都是位居朝政中樞之人,因而也都跟朱厚?一樣,清楚地看到了國勢的危難,也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亡國氣息的臨近,一時之間都沒有象往常那樣憤君父之慨,靠聲討江南那些亂臣賊子來表現自己的忠心,而是都陷入了猶豫和彷徨之中。
一直掌控著大明王朝情報係統,卻因一時麻痹犯下了誤國大罪的呂芳最先清醒過來,趕緊跪地請罪,懇請皇上依國法家規將自己明正典刑以謝天下。
朱厚?還未說話,嚴嵩便跪了下來“臣啟奏皇上,江南叛亂,呂公公確有失察之過,但事突然,更因南都鎮守太監趙勇與南直隸錦衣衛指揮使湯正中附逆罔行,蒙蔽聖聽,卻非呂公公之罪,請皇上明察。”
朱厚?也已從那可怕的幻想中擺脫出來,漸漸恢複了冷靜,說道“此事日後再議,都起來吧。黃錦,你帶榮王殿下和楊金水下去更衣用膳。榮王殿下不肯附逆謀亂,還千裡迢迢進京給朕報訊,可謂居功甚偉,你從內府撥出內侍宮女各二十名給他,著那些奴才悉心侍侯。榮王千歲有什麼事情,你要即刻奏報於朕。”
皇上的最後一句話格外加重了語氣,顯然是要加強對榮王的監視,黃錦心領神會地說“奴婢遵旨,奴婢一定悉心伺候榮王千歲爺。”
朱厚?卻不放心這個率性而又愚笨的“寶王爺”,便又對他說“阿寶,你且好生將息休養,有什麼需要隻管向黃錦開口。城外戰事正酣,京城也不安寧,你不要隨意出去走動,。”
阿寶跪了下來,說“皇帝哥哥,高拱、戚繼光等人淩虐天親之事,皇帝哥哥一定要為臣弟做主啊!”
朱厚?不耐煩地擺擺手“不就是沒有給你排出藩王儀仗,用十六人抬的大轎子把你恭送入城嘛!待日後若得閒暇,朕自會置酒讓他們給你賠罪。”
阿寶還想再說什麼,跪在他身後的楊金水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襟,他也隻好給朱厚?磕了個頭,悶悶不樂地跟著黃錦走了。
雲台裡隻剩下了呂芳、嚴嵩和高拱三人,朱厚?便直接點名“嚴閣老。”
嚴嵩趕緊跪了下來,應道“臣在。”
朱厚?道“君臣議事,嚴閣老不必拘禮,請起來說話。”說著,他目視呂芳。呂芳趕緊搬過了一隻繡凳,放在了嚴嵩的身後,說“嚴閣老,皇上賜你座呢。”
嚴嵩將頭在地上輕輕一碰“謝皇上。”起身又向呂芳拱拱手“謝呂公公。”
呂芳躬身還禮。兩人對視之時,嚴嵩分明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絲感激之色。
朱厚?問道“眼下國朝內憂外患,局勢危亡至斯,不知你有何良策?”
“臣老朽愚鈍,不敢稱‘良策’二字,但君父有問,臣但有所,不敢不答。”嚴嵩自繡凳之上欠欠身“請皇上恕愚臣冒昧胡言,褻瀆聖聽。朝廷目下大患,一為韃虜,一為逆賊。韃虜以俺答部勢力最盛,酋俺答承襲其祖父達延汗右翼鄂爾多斯、永謝布、土默特等三部,以河套為巢,內修農耕,外行侵伐,十數年間已占據塞外廣袤之地。且西收烏梁海,東征朵顏、福餘、泰寧等兀良哈三衛,勢力東及遼東,西至青海,羽翼之勢已成。彼每每請開馬市,佯示就撫之意,實則鷹揚虎視,無日不圖南進。嘉靖十三年至今,已數度入寇,晉、陝數省之地悉遭蹂躪,殺掠極慘。如今更舉傾族之師,寇犯國門,圍困京畿,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至於江南逆賊,為著一已之私利竟辜負聖恩,犯上作亂,狂悖之誌不下於韃虜,令人聞之不勝駭然之至……”
見皇上聞言麵露不悅之色,嚴嵩忙提高了聲調“誠然,國步維艱,於今為盛。但若說國事真已到了不可為之地步,卻是言過其實。想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開國,迄今已傳一十一世,祖宗一百七十年基業,仁德廣被,恩澤深厚,百官萬民感恩圖報之心處處可見,此其一;其二,聖明天子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忠臣良輔鼎力扶持,直言謀國;仁人誌士上下用命,效死疆場,可謂朝廷正氣不墮,軍心可用,禦寇平叛賴此,家國中興賴此;其三,一乾宵小借富民強國強之新政為題,妄加攻訐,以圖危傾社稷,可謂螻蟻撼樹,不知自量!且不說君君臣臣乃千古不移之大節大義,但凡心存家國社稷之人,也斷不會於寇犯國門之時起兵作亂,乾出這種親痛仇快之事!那些亂臣賊子逆天而行,必遭天譴,竟還敢妄稱什麼‘祖宗成法’、‘春秋大義’,豈不可笑!有此三點,臣可以身家性命斷言,時下雖有韃虜、逆賊交相為患,絕不至動搖我大明之天下一統!”
說到這裡,嚴嵩微微歎了口氣,話鋒又是一轉“請皇上恕臣鬥膽放言。時至今日,外患未除,更添內憂,國勢之危,實為曆代所罕見。朝廷若不急圖良策,中興之業,隻恐終難有望。然自古以來,未有國亂於內而能攘夷狄於外者,江南叛亂雖為疥癬之疾,若不及時根治,終將成心腹之大患;況且江南乃是國朝根基之所在,天下財賦之重地,斷不可任逆賊蹂躪恣虐。依臣之愚見,朝廷應興兵征剿討伐,懲戒謀逆之宗室勳貴,威懾江南臣民百姓,使其不敢再生叛逆之心。如此,則國內可定;國內定,朝廷便可專力而北向,韃虜雖強,誠不足慮也!”
嚴嵩一席話百轉千回,既不誇大其辭,又非泛泛而論,句句都說到了朱厚?的心裡,他不禁連連點頭,說“嚴閣老所言深契朕心,江南叛亂確應儘早處置,攘外必先安內方是上策。”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將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嚴嵩“但眼下韃靼屯兵城外,圍攻日甚,朝廷又如何能騰得出手整軍討伐逆賊?”
嚴嵩自以為已經將話說得很透徹,皇上卻直接問到了這個要害問題,情知皇上是要讓他說出來那層意思,儘管話一出口,便要承擔責任,更要承受朝野清議的詰難,但到了這個時候,若是再和皇上耍心眼,恐怕會招致不測之禍,隻得咬咬牙說“臣懇請皇上俯允韃靼求貢之請,令其退兵,還軍塞上。”
朱厚?聞言沉默不語,隻將眼光投向了一旁的高拱。高拱雖為天子近臣,負有顧問之責,但那隻能是私下晤對之時才可如此,而以他的品秩,卻沒有當著內閣學士的麵就軍國大事隨意置喙的資格。不過,禦前奏對,皇上的眼睛看著誰,誰就得要表意見,高拱隻好跪了下來“微臣以為嚴閣老所言乃是當今救時救難之良策,懇請皇上準允施行。”
又沉默了一會兒,朱厚?緩緩地說“事急從權,大概也隻能如此了。嚴閣老,封貢是禮部的差事,朕委你為特命宣慰大使,全權處置此事。”
性命攸關,嚴嵩忙起身應道“謝皇上隆恩。翟閣老建議將此事六部九卿公議……”
朱厚?厲聲打斷了他的話“還嫌朕的臉丟得還不夠嗎?”
其實嚴嵩又怎能不知,尋常之事儘可六部九卿公議,但象臨城求和這樣屈辱之事若是傳到外廷,不但會鬨得沸沸揚揚,更有損於皇上的顏麵。不過他本就是在試探皇上的態度,更是在不經意間給翟鑾那個“甘草次相”上眼藥,因此,對於皇上的雷霆大作,他心中竊喜,表麵上仍裝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趕緊跪下,叩頭道“臣愚鈍,請皇上恕罪。不過,茲事體大,懇請皇上賜下方略,臣方敢領旨。”
朱厚?毫不猶豫地說“寸寸河山皆是祖宗基業,絕不能棄於敵手。至於其他的條件,隻要不損我天朝上國之聲威,且對國家有利,就由你參酌著辦。”
皇上既然已經定下了調子,俺答《求貢書》上所提出的五項條件,第一條“止乾戈”,即退出已收複的河套地區;以及第二條“息邊爭”,即割讓遼東沈陽中衛、廣寧衛、蘭萬衛三衛,這兩個條件自然就無從談起;至於第三條“議封賞”、第四條“通貢使”和第五條“開互市”,則需要自己一點一點的跟俺答去磨嘴皮子,至於皇上所說的“不損我天朝上國之聲威,且對國家有利”的要求,固然肯定要大費一番周章,卻也未嘗不是自己嶄露頭角,顯示自己本事的一個好機會!因此,嚴嵩便又叩頭,應道“臣遵旨。”
略微停頓一下,他又說“臣愚鈍,恐不能體察聖心而貽誤國事,懇請皇上準允巡城禦史、監營團軍高拱為副使,與臣同行。”
朱厚?知道,嚴嵩終歸還是怕承擔責任,就想拉著夏言的門生高拱當擋箭牌了,但高拱是他一直悉心培養,日後更要大用之人,他可舍不得讓高拱成為朝野清議的眾矢之的,便裝做輕描淡寫地說“塞外夷狄求貢求賞不過是尋常之事,有你內閣學士、禮部尚書一人出馬,已儘顯我朝恩遇之隆,何需什麼副使?你是老臣,又有大才,朕自是信得過你。”
“謝皇上。”嚴嵩這一聲很明顯的比剛才低多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