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正如朱厚?所料想的一樣,江南叛亂還是因嘉靖新政而起。為的是此前因反對新政被削一等王爵,由親王降為郡王的荊王朱厚綱等幾位藩王宗親,還有留都南京的那幾位祖上跟隨明太祖朱元璋起兵造反奪取天下,受賜“開國輔運”丹書鐵券,爵位世襲罔替的勳臣之後,如大明開國第一武將徐達之後,襲封魏國公,兼任南京守備的徐弘君;傳奇謀士劉基劉伯溫之後,襲封誠意伯,兼任操江總督的劉計成等人。
朝廷推行子粒田征稅之新稅法,尤其是頒布了對這些天潢貴胄、勳貴豪強不僅限田,而且還要逐代減田的《嘉靖問刑條例》之後,立刻在兩京一十三省的宗室勳戚豪強間引起了強烈不滿。朱厚?嚴厲懲處了聯名向朝廷上表要求廢除新法的荊王朱厚綱等幾個親王,並將漢王朱厚憬革去王爵廢為庶人,靠著鐵腕和寡恩,勉強壓製住了反對的聲浪。但那些宗室勳貴卻不甘心乖乖地將每年數以萬計的錢糧上繳朝廷充做國用,早就在私下裡串聯圖謀不軌。韃靼寇犯國門,大同總兵、鹹寧侯仇鸞獻關投降,京師告急的消息傳到了江南,他們立刻就按捺不住了,勾結一部分對新政官紳一體納糧之策不滿的官員士子,並用重金收買了江南好幾個軍鎮衛所的軍隊,效法仇鸞,以新政“亂祖宗之成法,變春秋之大義”為借口,打著“清君側,正王道”的旗幟,悍然宣布興兵靖難。一時間江南各地群起影從,大明王朝的財賦重地南直隸、浙江、湖廣等省已是一片糜爛。
皇位的爭奪曆來都是血酬遊戲,古往今來,概莫能外,此前也並不是沒有生過藩王謀逆作亂之事,但聲勢如此浩大,涉及之人如此之多,卻是大明開國一百七十年來絕無僅有。南直隸錦衣衛的耳目雖察覺到了他們的異常舉動,出了一份份十萬火急的密報,但他們的報告沒有一份能傳到北京――不但因為兼任南直隸錦衣衛指揮使的信國公湯正中也是參與謀逆的勳貴之一;還因為按照祖宗家法,南直隸錦衣衛有重要情報呈奏禦前,須經南京鎮守太監審閱並加蓋關防,而叛亂的藩王勳貴第一個收買的人,便是早年曾任司禮監秉筆太監,卻在宮廷鬥爭中失敗被貶謫到南京任鎮守太監的趙勇。
至於鎮撫司派到江南的密探雖可直送北京,卻因未得到南直隸錦衣衛方麵的情報佐證,加之北邊戰事吃緊,也未能引起朱厚?和呂芳的重視!
隻是因為小小的疏漏,大明王朝密布天下的特務統治網就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在國家最危難之時,又被人在本就搖搖欲墜的殿堂那唯一的一根支柱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情勢還不止如此,有南京鎮守太監趙勇居中穿梭串聯,江南各地的藩王宗親與南京的勳貴巨室很快就結成了聯盟,裡應外合攻進了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鎮守南京的明軍被收買,大部分跟著南京守備、魏國公徐弘君參與了叛亂,不願附逆的明軍在進行了激烈卻又短暫的抵抗之後,遭到了無情的鎮壓。南京六部九司的官員紛紛逃離留都,但也和一百多年前的那場靖難之役一樣,有很多官員選擇了向新主子宣誓效忠,他們擺出香案跪迎各位藩王入城,並絡繹不絕地奔走在各位起兵靖難的勳貴府邸,以期在未來的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洗雪當年在官場鬥爭中失敗,黯然退居南京的恥辱。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江南的叛軍雖結成同盟,但事起倉促,並無統一腦,幾個藩王一進南京,就為了該由誰來承繼大統鬨得不可開交;而魏國公徐弘君、誠意伯劉計成等勳貴也是各懷鬼胎,都想獨攬擁立之功,幾方勢力為了爭權奪利,終日爭吵不休。最終,由激烈的爭吵演變成了一場一而不可收拾的內訌。貪婪、怨恨、恐懼交織在一起,南京城內陷入了歇斯底裡的瘋狂之中。持續了十多天的燒殺使明太祖朱元璋當年幾十萬軍卒、工匠和民夫辛辛苦苦修建了二十一年的南京城一片糜爛,南京故宮也被一把大火燒得幾乎成了一片白地。兵亂之中,不但普通的老百姓慘遭洗劫和屠戮,就連那些投降的南京留守官員也被殺死大半,天街塌儘公卿骨,虎踞龍盤的六朝古都――金陵自此王氣儘散……
冥冥之中自有天報,身為皇帝家奴的南京鎮守太監趙勇還在做他匡扶新君奪取天下,自己重回司禮監執掌大印的美夢之時,一夥亂兵洗劫了他那金碧輝煌的府邸,他剛想擺出興國第一功臣的架勢開口訓斥他們,一把冰冷的長刀將他花白的腦袋砍成了兩半……
樹倒猢猻散,趙勇死於亂兵之手,他身邊得用的乾兒子楊金水隻得倉皇逃離南京,在東渡黃河之時,遇到了榮王阿寶。由於不知道各地官吏是否參與謀逆,他們都不敢暴露身份,而是裝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樣。不過,兩人以前曾在南京見過幾次,虛與委蛇地試探幾句之後,就摸清了彼此的底細,同在難中之人自然同病相憐,於是便相約同行前往北京報訊。
至於榮王阿寶,生性貪鄙愛財的他儘管也對子粒田征稅十分不滿,但比之白花花的銀子,他更看重的是自家的性命,他既沒有膽量跟著那些藩王一起造反,更不看好那些藩王所謂的“靖難”,因此,他被湖廣總督牛君儒的一份勸進表嚇破了膽,悄悄藏匿了家人,帶著對他最忠心的侍衛趙隱化裝潛行,匆匆逃離了封地常德。
一行三人曉行昏宿,進了河北地界,馬匹都累死了,榮王阿寶騎著趙隱那匹名曰“追風”的汗血寶馬,楊金水就隻能靠著兩條腿一步一步地往京城走,加之京郊百裡之內的百姓都已逃難,難以找到食物,不得不靠野菜蔬果果腹充饑,真讓從小就錦衣玉食的榮王阿寶吃夠了苦頭。接近戰線之時,榮王阿寶和楊金水兩人又落到了出城遊擊的戚繼光手中,若不是先行探路的趙隱及時趕回來,或許他們就被戚繼光當作奸細殺掉了……
聽著楊金水戰戰兢兢地奏報,朱厚?的麵色越來越陰冷。有嚴嵩、高拱兩位外臣在場,他還能竭力保持著表麵上的鎮靜,但他那不知不覺中微微顫抖的身子、臉頰上因咬緊牙關而驟然迸出的棱角,還有那因握緊拳頭而泛白的關節,無一不在顯示著他內心的憤懣已到了怎樣的一種程度!
還不隻是憤懣,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悄然湧上了朱厚?的心頭,有那麼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副國破家亡的可怕圖景京師的城門紛紛失守,紫禁城內外燃起了衝天大火,禦林軍和內侍作鳥獸散,文武百官或死或逃或降;而他――大明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垂拱九重禦極天下的皇帝,披散著長,孑然一身孤獨地走向,解下身上的玉帶,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做了一個圈套,投繯自儘……
難道說,就因為我一心想要中興大明,推行富民強國的新政,竟提前一百年將大明王朝推向了滅亡的深淵?而我,也要落得崇禎皇帝那樣悲慘的結局?
這種可怕的幻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想要動彈一下,以擺脫那種重壓,卻覺得渾身無力;想要開口說話,卻覺得那股自十天前薛林義、陳以勤謀反,焚燒宮殿之時,便一直鬱結在胸中的那股焦灼之氣再一次飛運轉,刹時就衝遍了他的五臟六腑,充斥在他全身百骸的每一個毛孔之中,無比的焦渴使他不出任何聲音。
可也正是因為想起了崇禎,他立刻又冷靜了下來明朝滅亡雖生在崇禎一朝,但禍根卻早早就埋了下來,就是因為這要命的財政問題。藩王宗親不納稅,官紳士子也不納稅,朝廷賦稅隻能取之於百姓,百姓不堪重負,便隻能將田土賣與藩王宗親官紳士子,土地兼並之勢愈演愈烈,不但國家財政日漸枯竭,更使大量破產農民無以為生,社會矛盾急劇惡化,抗捐抗稅的民變暴動此起彼伏。其後,為了抵禦迅崛起的滿清,明朝不得不加征“三餉”,對本來就已經一貧如洗的百姓橫征暴斂,敲骨吸髓,又遇到連年的天災,百姓實在活不下去,終於爆了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李自成就這樣登高一呼,四方百姓便群起而影從,象一股剛猛無情的狂飆,衝擊一切,掃蕩一切,從王朝大廈賴以矗立的最底一層、也是最根本的一層騰然而起,莊嚴肅穆的廟堂頃刻間殿基塌陷,梁柱摧折……
因此,新政雖然操之過急,但改革的方向絕沒有錯,若是因循守舊、不思變革,即便能苟延殘喘一百年,最終還是難逃滅亡的命運,要想拯救衰亡的大明王朝,就必須堅定心誌,打贏這一場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平亂之役。隻有挾大勝之威,才能鞏固皇權,震懾那些素懷異心的宗室勳貴官紳豪強;才能革故鼎新,重整山河!
據楊金水說,南京的兵亂已經平息,江南叛軍下一步肯定是要整軍北上。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要儘快解決城外的韃靼鐵騎,否則就會陷入兩線作戰的險境;若是他們兩方結盟,後果更是不堪設想――這種可能性非常大,仇鸞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