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嚴嵩踱進了客廳,一個四十多歲身穿藍色粗布長衫的人立刻站了起來,跪下叩頭道“小民賀蘭石參見閣老。”
大明律載有明文,商人不許穿苧羅綢緞。隻是商賈之徒性喜奢華,到了如今,這個規矩隻怕已成了一紙空文,如賀蘭石這樣穿粗布衣衫的商賈倒成了異數。嚴嵩對他產生了一絲好感,便擺擺手,平和地說“賀蘭先生不必多禮,請坐。”
“謝閣老。”賀蘭石硬是叩頭之後才起身,半個淺淺地挨著了座椅。
“聽小兒東樓說,你是山西人氏,口音竟一點也聽不出來。”
剛剛坐定的賀蘭石忙又站了起來,躬身答道“回閣老的話,小人祖籍山西平遙,但因自幼便隨父出外行商,走南闖北,鄉音自然也就淡了。”
“請坐著說話。”嚴嵩說“貴寶號主要做些什麼生意?”
賀蘭石卻還是站著,說“回閣老,鄙號主要經營糧食、木材及鹽業。”
“貴寶號也做糧食生意?”嚴嵩眼皮微微一跳,心中頓時生出一絲戒備,問道“前些日子官府收購糧食,貴寶號可有存糧賣給朝廷?”
嚴世蕃怎能聽不出父親話中那一絲戒備之意,忙插話說“何止是有啊!朝廷收購的二十萬石糧食,倒有一半是賀蘭老板的昌隆號賣出的。”
嚴嵩看著賀蘭石,說道“貴寶號竟有存糧如此之多!”
嚴世蕃說“其實昌隆號也沒有那麼多存糧,賀蘭老板自己出資,以一兩半一石的價錢自其他商號購得了幾萬石存糧,以官價賣於朝廷,賠了好幾萬兩銀子。”
“哦?”嚴嵩不禁為之動容,又深深地看了賀蘭石一眼“賀蘭老板為何要做這賠本的買賣?”
賀蘭石說“商人逐利,天性使然,但小民雖為商賈,卻也知道毛之不存,皮將焉附之理,既為大明子民,當此國難,為國分憂便義不容辭。”
身為內閣重臣,這樣冠冕堂皇的回答,嚴嵩一天不知道要聽多少次,自然提不起一點興趣來,淡淡地說“賀蘭老板毀家報國,忠心可鑒日月,老夫理當奏請朝廷予以旌表。”
嚴世蕃聽出父親已有厭倦之意,便笑著說“旌表倒不必了,賀蘭老板身家巨萬,區區一兩萬兩銀子,也說不上毀家不毀家的。”說著,向賀蘭石施了個眼色。
賀蘭石忙捧過一個青布包袱,擺到了嚴嵩身旁的桌子上,說“小民新近收了一件古董,據說是商、周之物,未敢自信,久聞閣老學識淵博,特地拿來請閣老法眼鑒定。”
兒子能讓一個商人公然登堂入室,還專程將自己從內閣請回家裡,不用說一定是得了人家不少好處,嚴嵩心裡十分惱怒,見賀蘭石拿出禮物,他當場就想作,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逐臭之徒趕出去。但聽說有古董鑒賞,觸到了他那已深深滲透到骨子裡的文士之氣,便安慰自己說隻是看看也無妨,看完之後讓他原物帶回便是。於是點點頭“賀蘭老板收藏之物,必定是稀世奇珍。有緣一開眼界,已是極感盛情。‘鑒定’二字,萬不敢當。”
嚴嵩猜得不錯,身為晉商領袖的賀蘭石因攀上了英國公府,這些年昌隆號的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已隱隱成為京城第一大富戶,無奈這次的事情實在太大,英國公張茂也無能為力,便想曲徑通幽,求如今正炙手可熱的嚴嵩助一臂之力。他通過英國公張茂的小兒子、錦衣衛千戶張勳結識了嚴世蕃之後,成千上萬的銀子撒出去,還奉送了兩個二八佳齡、如花似玉的丫鬟,終於贏得了嚴世蕃的好感,不但為他安排了今日的見麵,還將父親喜好告訴了他。此刻見嚴嵩頗有興趣的樣子,他忙打開包袱,露出一個尺五見方的紫檀木匣,蓋子揭開,裡麵是厚厚的棉絮和碎錦。他先取出碎錦,然後才將那件古董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放在桌上,自己悄悄退回到了下的座位上站著。
這是一隻銅甑,從那古樸的形製。班駁的鏽跡,一看便知已有千年之久。嚴嵩忍不住將它捧在手中,翻過來倒過去地細細察看。
賀蘭石見他看得是那樣的仔細,幾乎連器皿上的一個砂眼都沒有放過,心中暗喜,便湊趣說道“我聽鄙號當鋪裡的朝奉說,依這銅色和形製來看,說不定還是一件周器呢!”
嚴嵩搖搖頭“不,是商器!”
“噢,竟是商器?”賀蘭石故作驚訝地叫了一聲,走到了嚴嵩的身旁,睜大了眼睛仔細看著。
這是很明顯的失禮僭越,但嚴嵩心裡卻很自然地為他找到了借口同好中人,聞說是件曆時數千年之久的奇珍異寶,怎能不為之心動神馳,渾然忘物?若說一開始見他身穿粗布衣服,隻是覺得他尊禮守製的話,此刻更多了一分知音的好感,便指點著那隻銅甑,說“純青如碧,瑩潤如玉,非入土數千年者,絕不能到此地步。還有器內這銘文――‘羊父辛’,乃是殷商人士以日為名的古風!不過,最難得的是此物曆時數千年,竟保存的如此完好。你看這關紐,”他用手撥弄了一下銅甑上的心形關紐,對側耳傾聽的賀蘭石點點頭,說“還開啟自如,較之許多商器,不是朽爛敗壞,就是零散殘缺,也可算是極其罕見的了。”
賀蘭石連連點頭,裝出一副留神傾聽的樣子,心中暗道都說知子莫若父,其實最了解父親的,又何嘗不是兒子!看來那一萬兩銀子沒有白花,以這件古董投其所好,可以為接下來的談話營造一個良好的氛圍……
正在想著,卻見嚴嵩又仔細地看了那隻銅甑一眼,對他說“這是一件難得的古董,價值想必不菲,請賀蘭老板收起來吧!”
嚴嵩的語氣又恢複了先前的淡漠,令賀蘭石不禁一愣。他卻仍不死心,又試探著說“可請貴府家人收入內室?”
“千年奇珍,可遇而不可求,老夫今日有緣一見已覺榮幸之至,又怎敢奪人之愛?”嚴嵩加重了語氣,說“無功不受祿,還請賀蘭老板帶回去。”
一直眯縫著那隻獨眼看著他們欣賞古董的嚴世蕃一聽就急了,正要開口說話,就聽賀蘭石歎道“久聞閣老為官清廉,一絲不染,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謬也!既然如此,小人就將此物收回了。”
他將桌子上的碎錦填入木匣之後,才捧著那隻銅甑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蓋上盒蓋,又捆好包袱之後,才笑著說“不敢瞞閣老,小民雖是商賈之人,卻也好附庸風雅,既然是件難得一見的商器,小人也舍不得輕易將它送人。”
嚴世蕃在心中怒罵一聲這個蠢貨,眼窩子竟這麼淺,不過幾千兩銀子的東西,竟舍不得拿來送人,可惜我為他費心謀劃這一番氣力了!
嚴嵩卻笑著說“賀蘭老板果然是同好中人,此物確是難得之寶,留在家中慢慢賞玩,日後傳個代吧。”說著,手就伸出去,要端茶送客了。
就在這個時候,賀蘭石又從懷中掏出一個青布包袱,很隨意地放在嚴嵩身旁的桌子上,說“閣老,小民日前還曾得了一件古人的書帖,可惜小民胸無點墨,也不懂有無收藏價值,請閣老再費神看上一看。”
嚴嵩聽說是古人書帖,更加來了興趣,等他打開了包袱,忙湊過去看,剛看了一眼,頓時驚呼一聲“這……這是《率意帖》……張旭的《率意帖》!”
嚴嵩那淡漠的眼神頃刻間不見了,驚喜的光芒從一雙瞳仁裡熱烈地閃射出來“啊!多麼飄逸飛動!多麼率性自然!多麼揮灑不羈!”他情不自禁地出由衷的讚歎,雙手按著桌麵,彎下腰去,死死地盯著書帖,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嘴巴不住地出“嘖嘖”的聲響,仿佛是在品嘗著什麼美味佳肴一般。或許是覺得隻看還不夠,他伸出顫抖的手,想要去撫摩那斑駁的書頁,卻在手指即將觸碰到書帖之時又趕緊收回,在自己那緋紅色的一品官服上擦了又擦,這才重新伸出去,十分虔誠地,甚至可以說是戰戰兢兢地撫了上去。
嚴世蕃看到賀蘭石嘴角閃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忍不住衝他翹了翹大拇指。賀蘭石微微點頭,對嚴嵩說“小民也不知道張旭是何人,閣老若是喜歡,小民就將它敬獻閣老。”
“嗯,嗯,”正在欣賞書帖的嚴嵩隨口應了兩聲,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回頭看看身邊的賀蘭石,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你說……”
“小民想將此書帖敬獻閣老。”
“這、這、這如何使得!那件商器雖也難得,卻並非僅此一件,這《率意帖》卻是舉世無雙的神品,神品!老夫豈能貪為己有!”嚴嵩又回過頭去,貪婪地盯著《率意帖》看了好一陣子,才狠下心來,戀戀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毅然決然地說“賀蘭老板美意,老夫心領了,但老夫斷不敢受此厚禮,還請收回!”
“收回倒也不必,閣老若是喜歡,不妨出個價,小民就將它賣於閣老。”
嚴嵩驚喜地問“你當真要買?”
賀蘭石微微一笑“小民是個商人,有人要買,小民豈有不賣之理?”
嚴嵩似乎鬆了一口氣似的,忙問道“不知其價幾何?”
“不敢欺瞞閣老,小民當日購得此物,花了五十兩銀子,閣老若是想買,請以本金給付即可。”
嚴嵩看著賀蘭石,突然笑了“賀蘭老板若是有話要說,還請明言。”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