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哈哈哈!”柳媚娘姐妹的寒芳齋裡,響起了何心隱豪放的笑聲“曆來隻有英雄救美,未曾想本朝本代本年本月本日,竟出了美救英雄之奇事,堪稱一段千古佳話!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定會被人編為戲文傳唱一時,卻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羨殺、妒殺、愧殺呢!”
“豈止侈美一時?”王翠翹湊趣說道“奴家敢斷言,今日這段佳話已是長存於天地之間,可以不朽了!”
何心隱笑得更加開心了“哈哈哈,翠娘說的是。其實非但是子美、太嶽與媚娘姐妹,就連翠娘你與在下二人,也能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王翠翹“哦”了一聲,半信半疑地看著他,說“這乾奴家何事?”
何心隱一本正經地說“翠娘不妨想上一想,戲文不會於媚娘姐妹於花轎之上救下子美和太嶽二人之時便完本,既然如此,便不能不書他們到這寒芳齋裡置酒設席,答謝兩位佳人救命之恩;若然戲已到此,自不能不書你我二人。故此他們朽則已,若是不朽,你我二人也無可奈何,惟有陪著他們一塊不朽而已!”
王翠翹聽他說完,怔了一下,隨即嬌笑著說“何老爺說的是。能與初公子、張公子及寒芳齋一對姐妹花一同不朽,奴家倒也不枉到這塵世之中走上一遭了!”
柳媚娘佯裝惱怒著伸手要去擰王翠翹的嘴“死妮子,你沒來由吃了醋,竟這般取笑姐姐!”
何心隱端起麵前的酒杯仰倒在嘴裡,然後將酒杯頓在桌上,沉痛地說“媚娘何需如此惱怒,說起來,我才是最委屈之人!”
王翠翹衝著柳媚娘一擠眼睛“真正拈酸吃醋的人就坐在你身邊呢!卻來找我的麻煩,莫不成要急著撇清自己?依我說,你當時就不該管他,讓他被人抬了去,此刻或許已經被送入洞房,豈不正遂了他的心願!”
柳媚娘心中暗喜,卻佯裝惱怒地白了何心隱一眼“你有何委屈之處?莫不成竟是遺憾自家未能遇到那樣的美事!”
“非也非也!”何心隱一躍而起,大叫道“四大皆空,人身不過一具臭皮囊,名聲也是身外浮雲,都是騙人的玩意兒!我平生最大之願,便是盼著一死即朽,不留一絲一毫影跡在這世上!如今被子美、太嶽連累,竟也要欲朽不能,真是何等懊惱!不行不行,今日非要罰他們不可!”
眾人正在哄笑不已,卻聽到柳婉娘歎息一聲“不曉得那位謝員外可曾為女兒找到如意郎君……”
“婉兒妹子莫不成是後悔救了張相公麼?”王翠翹笑道“便是你舍得將張相公讓於他人,以他一人之力,又能救得幾家幾戶?”
柳婉娘卻並不如往常一般害羞,反而點點頭,說以一人之力確實救不得幾家姐妹。今日之事不過是好笑而已,她還曾聽說另一件慘事,城中有一個縉紳之家,家主還曾中過舉人、選過官,可惜過世的早,隻留下孀妻孤女相依為命。女兒聞說要選秀女,十分害怕,竟自刎而死,母親傷心欲絕,也於同日自儘。大概此事傳出之後,城中有女之家更加惶恐不安,這才生當街強行拉青年男子拜堂成親之事……
王翠翹也收斂了笑容,歎息著說她還親曆了另一件更慘之事舊院賣絲絹的劉老爸家中有個十三歲的女兒,三天前被內監得知,上門坐索,違抗不得,隻得任他抬了去。劉老爸一家人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托人求情,知道她交遊甚廣,與朝廷的那些大老爺們也多有來往,求到她那裡,願傾家蕩產贖回女兒。她剛剛應允了要去找主管此事的禮部蔡大老爺通融,還未曾尋得機會,誰知昨日官府便通知家人去領人。劉老爸與老伴兒興衝衝地去了,卻隻領到了女兒的屍體,下麵粘糊糊的全是血,竟是活活被糟蹋死的!
初幼嘉乍一聽聞也麵露不忍之色,追問道“竟有這等事?”
何心隱是朝廷命官,自然知道監國益王喜好女色,將國事都委於魏國公徐弘君、誠意伯劉計成等一幫“從龍有功”的勳臣顯貴,自己終日在新近整修的宮中飲酒作樂,很少過問政事,招惹了朝野上下一片腹誹,市井之中對於其荒淫失德之事也流傳很多,但淫死童女一事卻從未聽說過,一是為尊者諱,二來也是擔心她們禍從口出,忙用告誡的語氣說“事關宮闈機密,若無實據,可不能亂說!”
王翠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說道“劉老爸家的看到女兒的慘相,當場就瘋了,這幾日在舊院一會子哭一會子笑,見著年輕閨女就叫親親乖女兒;劉老爸也是終日痛哭,茶飯不進,這都是奴家親見,還能有假不成!”
何心隱尷尬地笑笑,寬慰她說“縱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誤傷……”
舊院的這幫秦淮名妓開門迎客,結交之人多是達官顯貴、富商豪客,向來是消息最為靈通之人,柳媚娘當即反駁道“哼!才不是呢!奴家聽說隻這幾日,便是第三起了,都是活生生會走會笑的女孩兒,送進去才兩三日就斷送了性命,連死法都是一模一樣……”
想到那些不知名的姐妹所受的苦楚,三位名妓都紅了眼圈,神情頗為悲切。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但宮闈之事隻要沒有鬨到專寵擅政、禍延家邦的地步,身為臣民也不好妄加指責,隻得默然以對。
何心隱雖有官身,但在自己人的裡,也並不刻意隱瞞什麼,跟著她們歎道,令旨既下,江南各州縣有女之家便是在劫難逃,生這等可笑亦複可悲之事也是在所難免。尤為可恨的是那幫內監閹寺,到了地方便作威作福,逼令官府挨戶嚴訪淑女,有隱匿者街坊鄰人皆連坐獲罪,有的府縣竟因此鬨到枷鎖絡繹於道,牢獄人滿為患;這還不算,那些內監乘機勒索錢財,隨意指認富室之家隱匿,有女之家為了免禍,除了獻女之外,更須輸財賄賂,竟有因此而傾家蕩產者……
張居正再也忍不住了,大聲說“如此胡作非為,天理國法何在?”
何心隱苦笑一聲“征選秀女之事本屬禮部職責,姓蔡的忝為大宗伯,心思卻全在借納貢捐官之際中飽私囊,他不出麵說話,他人豈能越俎代庖!”
“都察院那麼多的禦史,還有六科廊的給事中,竟都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張居正越說聲音越高,白淨的臉上現出了紅暈,顯然今日之事對他的刺激頗大,一旦提起,他就忍不住內心的憤懣。
何心隱也無法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得搖頭歎息道,眼下民生之苦,隻恐還不隻是進獻秀女選侍宮闈而已……
在眾人錯愕的眼光中,他解釋說,堂堂南都之地遍布難民,的確有失官家體麵,也容易招人詬病,他曾專為此事上疏監國,請求朝廷賑。此前監國召見了他,嘉許了他公忠謀國之善,並說其實新明朝廷並非不察民間疾苦,可是要興兵清君側,軍需耗費不可計數,眼下實在拿不出來錢糧賑濟那些兵亂毀家的難民,隻好等來年賦稅征上來之後才能再做打算。誰知前日又頒下令旨,自今年起在江南各地加征三百萬兩的賦稅用於靖難,是名“靖餉”。目前魏國公徐弘君、誠意伯劉計成已責成戶部擬定方略,不數日便要頒行天下了。
方才聽說因挑選宮娥彩女一事,生了那麼多慘事,儘管令人聞之不勝駭然,但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都知道,眼下南北交煎,天下大亂,已死和即將要死的人難以計數,區區幾個女子的死活還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何況她們還是因供奉天親而死,做臣子的更不該對此說三道四,但加征賦稅關乎江南數省數千萬百姓的死活,作為慷慨以天下事為己任的士子,就不能再側目而視,緘口不言了!他們當即責問道,往常即便是大熟之年,號稱天下富庶之地的南直隸、浙江及湖廣數省一年所能征收到的稅銀尚不到三百萬兩,如今又要加征什麼“靖餉”,為數竟多達三百萬,豈不是要竭儘民財麼?隻怕到時候江南的饑民更會壅塞四野,絡繹於道!
何心隱說,這樣的顧慮朝廷也並非沒有考慮,隻是現在數十萬靖難之軍尚能用命,實賴有糧餉做支撐,一旦不濟,戰局便有立變之虞。江南雖為國朝財賦重地,可為了籠絡官紳士子,新明朝廷已下令廢弛新法,那些藩王宗室、勳貴大臣不但不用繳納賦稅,還趁亂霸占了大批官民之田,今年能征得多少賦稅還很難說,若是要維持幾十萬大軍的軍需糧秣,隻有向百姓加征賦稅一個法子,故此才不得不加征靖餉。
張居正反駁道,江南各州縣賦稅本就很重,再行加征隻怕百姓萬難承受,到那時隻有拋田棄家逃於他鄉。難道在那些藩王宗室、勳貴大臣的眼裡,為了起兵靖難,則四方之勞擾,民生之苦難,亦不過是不值一提的疥癬小疾嗎?
在那一瞬間,何心隱似乎也有些動搖了,話語之中流露出猶豫的語氣,但隨即又搖了搖頭,說為政者當然應該關注民生疾苦,但南都初定,諸事百廢待興,難免有欠周全之處。況且聖人有雲“悠悠萬事,惟此為大克己複禮。”朝廷妄行新政,顛覆名教,淩虐士林,才是當前的致亂之源。
“柱乾兄真以為那些藩王宗室、勳臣貴戚占據了留都及江南半壁江山,就能克己複禮,中興家邦麼?”張居正冷笑一聲“若說名教不行,士林蒙羞,隻怕留都更甚於京師遠矣!”
這句話說的實在太大膽,何心隱、初幼嘉都被駭住了,怔怔看著張居正,不敢再應聲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