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見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默不作聲,謝員外又說他家中殷實,城裡有數十家商號鋪麵,城外還有幾千畝良田,隻要兩位相公應允此事,不需他們花費分文,一俟成親,即刻就將萬貫家產分給兩人,若有意入贅,則更感激不儘……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哭笑不得,忙說自古婚姻之事都要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需攜三牲六禮下聘定約,挑選吉日方可成禮,哪有這樣草率從事!
謝員外擺擺手,說事急從權,一應禮數待拜堂成親之後再論不遲,若因未奉父母之命,兩位相公便不敢自行決斷,那也無妨,待成親之後,他可攜夫人前往賢婿故裡,親自向親家翁賠罪……
張居正和初幼嘉隻好坦誠相告老人家雅愛令我等受寵若驚,隻是我等早已有家室,萬難從命……
謝員外眼中閃出一絲遺憾,隨即咬咬牙說,看兩位相公知書達理,想必是好人家的子弟,隻要能善待他家女兒,便是委身做妾也無妨!
見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還是堅辭不受,謝員外也急了,從袖中抽出兩張帖子往兩人手中一塞,兩人也不知道是什麼,隻好接了過來。謝員外麵色一喜,當即就命人將他們拉到轎子裡抬走。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忙連聲辭謝,謝員外冷笑一聲我女兒的生辰八字都給了你們,你們若還要推辭,便是要背約悔婚,那就休怪老夫不客氣了!幾個家丁立刻圍了上來,扯住他們的衣衫就要往轎子裡塞。兩人連忙高聲求救,街邊看熱鬨的閒人卻哄笑不已,誰也不肯施以援手,反而高聲叫道“送嬌客!”還紛紛伸手向謝老爺討喜錢。
眼看著兩人就要被強行塞到轎子裡,忽然聽到人群之外響起了一聲脆生生的嬌嗔之聲“你們要拉我家相公往何處去?”
謝員外及家丁隻好住了手,看熱鬨的閒漢們也閃開了一條道,從人群外麵走來兩個女子,一個約莫二十上下,一個不過十六七歲,長得皆是貌美如花,正是他們熟識的秦淮名妓柳媚娘、柳婉娘兩姐妹。
不知道為什麼,張居正每次見到她們,尤其是柳婉娘,總覺得手足無措,心亂如麻,更不用說是在這種尷尬的情形之下,更讓他窘迫不已。初幼嘉靈機一動,忙高聲叫道“娘子救我!”
見謝府的幾個家丁還扯著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的袍袖不肯放手,年歲稍長的柳媚娘當即就沉下臉來“我家相公有何得罪貴駕之處,還請明示。但我家相公是舉人之身,見官也不拜,你們怎能這般待他?”
原以為這兩人隻是普通的生員、秀才,沒想到竟是舉人大老爺,那些家丁都慌了神,但主人尚未話,他們還是猶豫著不敢放手。
柳媚娘生氣地說“大膽刁奴,還不快快放開我家相公!可是欺我家相公是外鄉人?須知我家相公在衙門裡有好些個朋友,莫非真要奴家拉著你們去見官不成?”
柳婉娘也嬌聲說“若不放開我家相公,奴家就要去報官了!”
張居正聞言一震,又見她說這話的時候,有意無意瞟了自己一眼,頓時心裡怦然大動,竟有一種神明出竅、渾然物外的感覺……
見她二人打扮得雍容華貴,不象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又是一口一個相公地叫著,謝員外心中暗道一聲“晦氣!”好不容易看上的人竟是彆人家的女婿!再厚的臉皮,也不好意思當著人家夫人的麵,將他們拉去與自己的女兒拜堂成親;加之兩人口口聲聲說要報官,這種事鬨到衙門,隻怕全家性命難保,隻得悻悻然地說了一聲“罷了!”那些家丁趕緊放開了手。
柳媚娘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張居正,輕笑一聲,用手肘搗了一下妹妹,率先走過去拉著了初幼嘉的袍袖“相公,到底生了何事?”
周圍人出一陣狂笑,初幼嘉漲紅了臉剛要說話,猛然警醒過來的張居正忙說“嫂夫人莫要擔憂,適才小弟走路之時不當心,撞著了這位謝員外,謝員外要拉我們去官府理論,這才鬨將起來。”
謝員外知道他是在給自己留臉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拱手說“得罪,得罪!”接著長歎一聲,轉身帶著家丁擠出了人群。
看熱鬨的閒漢也哄笑著散了,初幼嘉才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多謝兩位小娘子救命之恩,否則今日當真還不好脫身呢!”
方才那些閒漢又是“送嬌客”又是討喜錢,驚動了柳媚娘姐妹,她們聽到那湖廣口音的呼救聲,斷定是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這才趕了過來,此刻柳媚娘卻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故意打趣道“不就是撞了他一下麼?有什麼要緊的!”
“他們……”初幼嘉正要說,卻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便歎了一口氣“唉!事情已了,不提也罷!兩位小娘子今日怎到這裡來了?”
“我家婉兒想到坊間尋幾本新出的話本,就拉著奴家來了。”柳媚娘看看一直羞紅了臉不說話的妹妹,再看看一旁強自收斂心神,卻還是忍不住不時拿眼睛瞟柳婉娘的張居正,笑著對初幼嘉說“古人雲,一飯之恩必酬,奴家姐妹今日既然救了兩位公子,兩位公子可如何報答奴家姐妹?”
初幼嘉乃是一介貴公子,專一愛鬨會玩,如今跟素有“狂生”之名的何心隱日日泡在一起,更是將江南士子流連場所,一擲千金地逞豪鬥富的脾性學了個十足,當即笑道“如何報答?當然是置酒設席,以此給兩位小娘子道謝了!”
柳媚娘嬌笑著說“那敢情好!不知初公子何時蒞臨鄙處?”
今日出來,原本就是為了尋一家書坊謀個選席,誰知竟被人斷然拒絕;其後又遇到這樣的事情,令初幼嘉覺得非常掃興,此刻正需要有一些刺激的遊戲來排解心中的鬱悶,當即便說“小娘子有命,在下安敢遲誤?當然是即時就去,也正好送送兩位小娘子。”
張居正卻說“三四個人冷冷清清地喝酒,又什麼興味!既然兩位小娘子有興致,不如我們回去把柱乾兄也請來,再請媚娘邀上王翠翹,六個人熱熱鬨鬨地喝它個一醉方休,豈不更加痛快!”
“對啊!”柳媚娘一拍手中的團扇,對初幼嘉說“你要置酒設席,竟不請翠翹妹子,真真是在討打!虧她那般待你,恨不能把心肝兒都給了你!”
初幼嘉不好意思地一笑“是在下疏忽了,萬望媚娘替在下遮掩過去,莫要讓翠娘曉得了。”
場中打滾征逐,雖說都是逢場作戲,但所謂“嫖情賭義”,他們自視不是那種饑不擇食的皮膚濫淫之俗物,即便逢場作戲也要假戲真做,講一個“情”字,因此,他們自然不會去招惹彆人的相好之人。好在何心隱鐘情於柳媚娘,而初幼嘉似乎對嬌媚豔麗的王翠翹更感興趣,張居正卻對清麗柔弱的柳婉娘有不加掩飾的好感,三位好友這些日子廝混於青樓楚館,倒沒有鬨出什麼不愉快,更沒有生爭風吃醋的齷齪之事!
看著兩人乘坐的小轎轉過了街角,張居正又沉下了臉,初幼嘉忙安慰他說“此事好在有驚無險,倒不失為一個笑話,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張居正轉過頭來,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著他,沉痛地說“子美兄(初幼嘉的字),你當這真是一個笑話嗎?”
初幼嘉自然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說,但何心隱一再提醒他們,南都如今尚不太平,重新組建的錦衣衛對官軍百姓監控甚嚴,在家中放言高論倒沒什麼,但在外麵務必要小心謹慎,檢點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乾法網。因此,他壓低了嗓子說“此處人多嘴雜,不是說話之地,當心禍從口出。”
“莫非子美兄當小弟是高談闊論,肆口詆譏嗎?”張居正沉痛地說“今日之事你是親身感受,你倒說說,這合不合朝廷規製?合不合祖宗成法?”
初幼嘉知道他最近心情不佳,也不與他計較,忙開玩笑說“是你走路之時不當心撞著人家,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倒怪起我來了!若非媚娘姐妹出手搭救,我等此刻隻怕要被人捆綁著拜堂呢!”說到這裡,他突然想到,若真是那樣,又該是怎麼一種滑稽可笑的情景!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一直板著臉的張居正也被那荒謬絕倫的事情逗笑了,兩人越笑聲音越大,到了最後,竟笑彎了腰,更笑出了眼淚,惹得街上行人紛紛向他們投來疑惑的目光。
笑了好久,兩人終於平靜了下來,張居正又沉下臉要說話,初幼嘉忙阻止了他“閒話少敘。我等既已答應了媚娘姐妹要去彼處宴飲,若再耽擱便是失禮了,她們還要以為我等想逃席呢!”
張居正歎了口氣“我正要說這件事。論說今日之事的確多虧了媚娘姐妹,我等該好生謝她們才是,可你也知道,愚弟最近……”
“說什麼廢話!”初幼嘉把眼睛一瞪“朋友有通財之誼,莫非你竟不拿我初幼嘉當朋友麼?!”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求職受拒,張居正也說不出什麼硬氣話了,又長歎一聲“算我借你的吧!”
“借什麼借!”初幼嘉真的生氣了“你若再說這等羞辱人的話,我即刻與你割袍斷義!”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