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聞言一愣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要在城中開戰?誰和誰開戰?諸多的疑問一股腦地湧上了心頭,他們對視一眼,舉步就要往前走。
“兩位兄台不可鹵莽!”那位儒生焦急地說“兵亂一起,刀槍無眼,兩位兄台切不可以身犯險!”
“是啊!”聽說要開戰,先前撞到初幼嘉的那位中年男子也慌亂地說“那些軍爺一旦殺得性起,可不管兩位爺是何等尊貴的身份,說打便打,要殺便殺,兩位爺可萬萬去不得啊!”
那位儒生點點頭“這位老哥說的不錯,前番兵亂,許多縉紳之家也未能幸免,官紳士子死傷無算,慘象實難名狀!前事不遠,後世之師,我等既不幸置身此間,還是隨眾離開才是!”說完之後,又衝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拱了拱手,不待他們還禮,就趕緊跟著其他人一起朝街尾跑去。
象是要證明他們所說的話似的,前麵街口處突然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呐喊聲,那是一種因行動受阻而感到憤怒的、充滿血腥味的瘋狂喊殺聲,其中還夾雜著陣陣垂死的哀號。隊伍最後麵的那些苗、瑤、壯等南蠻各族的兵士原本停下了腳步,在等待著命令,聽到這樣的聲音,也突然激動了起來,一齊舉起了手中那各式各樣的刀槍矛斧、竹槍木棒,出狂野的“嗬!嗬!嗬!嗬!”的吼叫聲,既象是在聲援前麵的夥伴,更象是在泄心中壓抑不住的憤怒。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一下子緊張起來,若說是前麵的明軍士卒在南都生兵亂,他們還不大相信的話,這些南蠻各族的兵士向來不服教化,一旦亂了起來,局勢就可能會一而不可收拾。他們的雙手緊緊地抓著街邊店鋪的門板,一顆心也在胸膛裡“撲嗵撲嗵”地狂跳不已,儘管心裡不停地念叨著“完了,完了,這麼下去,隻怕真的要死在那幫下賤的、粗魯的、無法無天的蠻族亂兵之手了!不,不能再留在這裡,得走,得趕緊走!”兩條腿卻象是灌了鉛一樣,隻一個勁兒地簌簌抖,怎麼也抬不起來。
兩人不禁又是驚恐又是著急,但是,越是這樣,他們越是邁不開腿,都漲紅了臉,掙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這要命的時候,一個老者的聲音自他們身邊響了起來“兩位……兩位相公,小老兒要關門逃命去了,懇請相公準允。”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都是一愣兵亂既起,商戶為了避免被亂兵打砸哄搶而關門休市,也在情理之中,周圍的店鋪早已先行一步,將門緊緊地關了起來,為何惟獨這一家店主,卻要征得他們的恩準?正要出聲詢問,卻順著那位老者的目光,看見店鋪的門板被自己死死在抓在手裡!
兩人無比羞愧,趕緊鬆開了手,拱手作揖“這位老爸,真是對不起……”
那位老者一邊上著門板,一邊搖頭歎息道“唉!幾個月前才來過這麼一遭,才幾個月工夫,又要鬨起來了,這苦日子真不知道何時才是個了局……”顛三倒四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他突然睜大了眼睛,用已因歲月的磨難而喪失了神色的目光看看那邊喧鬨不已的兵士,喃喃地說“照這麼亂下去,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
這句低沉的、象是喃喃自語的話猶如晴天之下的一記霹靂,在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耳邊炸起,他們不禁哆嗦了一下,怔怔地看著這個一身粗布衣裳、臉上溝壑密布的老人,似乎想看清楚此時此地向他們出這樣可怕預言的老人,到底是一個瘋子,還是秉承了上天的旨意,來向世人示警的神仙――要不然,他怎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等不顧死活,甚至可能要被誅滅九族的話!
看到兩位年輕士子不加掩飾地投來驚悚的目光,臉上更寫滿了錯愕甚至恐懼的表情,那位老者似乎才想起自己方才說了怎樣大逆不道的一句話,頓時被嚇壞了,哆嗦著說“小老兒老糊塗了,老糊塗了……”說著,竟連店門也顧不得再關,丟下手中的門板,飛也似的跑了。
突然生的這麼一件事讓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不勝驚恐,但也在這個時候,他們突然現,先前不聽使喚的兩條腿終於可以動了。懷著前所未有的絕望和混亂不堪的心情,他們趕緊離開了那家店鋪,甩開大步,跟著呼嘯而去的人群,一齊向著街尾那邊逃去。
眾人都不敢再走大街,隻揀那僻靜之處的小巷子鑽進去,象是被追兵緊緊追趕著一樣,沒命似的朝前跑。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不知道該跑到何處,甚至也顧不得看清楚到底跑到了何處,周圍的腳步聲、喘息聲越來越密集雜亂,身體也不時受到彆人的碰撞,但此刻卻再也顧不上停下腳步來追究這些枝節小事,隻知道緊緊地跟著前麵的人不停地往前跑,遠遠地逃離那或許已經變成修羅場的朝陽門……
一直跑過了三條小巷,前麵的人群因不停地有人鑽到另一條岔路而漸漸稀疏了,初幼嘉停住了腳步,彎下腰來,一邊乾嘔著,一邊說“不……不成了……愚兄再……再也跑不動了……”
張居正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他如此,忙說“這……這可怎麼成?你難道未曾聽那位兄台說的,亂兵目無法紀,連縉紳士子也不放過?”他伸手拉起初幼嘉的胳膊“來,子美兄,愚弟拉著你一起走……”
“不……不成了……”初幼嘉好不容易止住了乾嘔,劇烈地喘息著,擺擺手說“太嶽,你……你自家先走……”
“這是什麼話!”張居正火了“這等情勢,愚弟豈能拋下子美兄獨自逃生?”
“你……你且聽愚兄說……”
張居正粗魯地打斷了初幼嘉的話“你什麼都不必說了!你欲置弟於不義之地麼?”說著,強行拉起初幼嘉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頸處“走!能逃則逃;若不能逃,就陪著你一起死罷了!”
初幼嘉感動地說“太嶽,是愚兄連累了你……”
張居正一邊拚命地拉著他朝前走,一邊喘息著說“與你這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闊少爺做朋友,愚弟也隻好認命了。”
相攜著又跑出了一條巷子,兩人現無意之中竟轉到了大街上,尤其令他們吃驚的是,這條街上竟然有熙熙攘攘的行人,渾然不覺城中已經大亂似的!
這樣勾肩搭背走在大街上甚是不雅,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慌忙分開了,攔住一個行人問,果然真不曉得正陽門一帶生的兵亂,而他們在慌亂之中,竟跑了小半個南京城,自正南邊的正陽門,跑到了西北邊的三山門!
初幼嘉悄聲說“興許,兵亂還未波及到此吧!”
張居正想了一想,說“或許也是我等草木皆兵而已!若是真的生兵亂,朝廷肯定要調集兵馬予以彈壓,隻怕這裡也要戒嚴……”
儘管覺得張居正的分析有道理,但想到自己方才倉皇逃竄的狼狽模樣,初幼嘉怎麼也不肯接受,嚷嚷著說“怎麼會!方才我分明聽到了喊殺聲……”
看到周圍的人向他們投來疑惑的目光,張居正忙說“小聲些個!風聲鶴唳之時,隻怕你這一聲嚷嚷又要在此地掀起軒然大波了!”
兩人一邊低聲爭論著方才生的蹊蹺之事,一邊沿著大街往回走。路上,初幼嘉似乎接受了張居正的判斷,搖頭苦笑著承認自己竟是如此怯懦無能,非但不如那位儒生那樣鎮定自若,連那些販夫走卒也比不上,平日還口口聲聲說什麼“苟利國家,生死以之”說什麼“雖萬千人吾往矣!”事到臨頭卻被謠言嚇得倉皇逃竄,足見聖人所雲“知易行難”誠不謬也……
他這麼一說,張居正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忙安慰他說市井有雲“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遇到那些亂兵退避三舍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至於南都那些人之所以能臨難不亂處變不驚,是因為他們已經有了前次兵亂的經驗,而他們之所以會跟著那些人一齊逃命,乃是壟中脫兔,群情洶洶,身不由己地被驚慌失措的人群裹挾而去而已……
這樣的說法儘管自相矛盾,卻給兩位青年士子以莫大的安慰,他們在慨歎了一番處身亂世之不易之後,便異口同聲地譴責起了那位作出可怕預言的老者,認為那些不讀孔孟不諳禮教的賤民貪生畏死,稍有風吹草動便惶惶不安,竟如此悖逆國法,危言聳聽,妖言惑眾;進而又痛恨國家承平日久,江南民風好文不武,不似北地民眾之豪勇任俠,若國家有事,隻怕難以寄之厚望……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何心隱賃居的丁家河房,遠遠的就看見何心隱的長隨焦急不安地站在門口張望著,一見他們回來,趕緊迎上來“兩位相公,小的該死,該死!偷懶沒有跟著兩位相公出門,險些讓兩位相公遭遇不測……”
剛剛恢複了平靜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大驚失色“你竟也知道城中生了兵亂?”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雖借宿於何心隱之處,但初幼嘉出手闊綽,何心隱的長隨平日得了他不少好處,因而對他們十分客氣,見他們責問,忙應道“回兩位相公的話,兩位相公剛剛出門,我家老爺便派人回來傳話,言說南都可能有變,讓兩位相公且不要出門。小的趕緊帶人去找,卻未能找到,萬幸兩位相公吉人自有天象,若是生什麼小人不敢言之事,莫說是我家老爺饒不了小的,小的自家愧也愧死了……”
顧不得聽他絮絮叨叨的表白,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心裡同時一凜南都真的要大亂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