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提心吊膽地等了大半天,連晚飯也顧不上吃,到了傍晚時分,何心隱終於回來了。但是,見到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他卻沒有往日那樣的好臉色。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心裡鬱積著天大的疑團,也沒有察覺出來,忙追問今日到底生了何事。何心隱冷笑一聲“在下正欲請教二位,二位卻反問起我來了!”
聽他口氣不善,初幼嘉不解地問道“柱乾兄何出此言?”
“當初在下三番四次作書於兩位,敦請兩位蒞臨南都就任官職,兩位千般推辭總也不肯,我道兩位無心仕途,也就罷了,哼哼!”何心隱冷笑著說“卻不曾想兩位竟另有所圖,倒顯得是在下小覷天下英豪了!”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更是莫名其妙,初幼嘉也起了脾氣“你何大人何大老爺可以以此度那些納貢捐官的士林敗類、名教罪人,卻不可以此度我初幼嘉與張太嶽!”
何心隱也是狂生本色,口齒之上從不肯讓人的,當即怒道“在下雖未曾納捐,卻與那些納捐之人同列朝班,想必在兩位眼中,也是士林敗類、名教罪人了。卻不知兩位終日與在下這樣的士林敗類、名教罪人廝混在一起,可曾覺得有辱兩位清名雅望?”
這分明就是在下逐客令了!初幼嘉氣得渾身抖“好好好!在下與張太嶽兩人本也不該腆顏賴在貴處不走,何大老爺既有此意,在下這就告辭!”說著,一拽正皺著眉頭在一旁沉思不語的張居正,大聲說“太嶽,我們走!”
何心隱也是動了真怒,見他揚言要走,冷冷地說“在下祝兩位平步青雲,鵬程萬裡!”
張居正此刻仿佛才回過神來,衝何心隱拱手作揖道“柱乾兄,在下還有一事不明,想請教柱乾兄……”
初幼嘉大聲嚷著“你還有什麼好跟他說的?當真要等著何大老爺派人將我等趕出去嗎?”
張居正也不理他,問道“柱乾兄,今日到底生了何事?”
“你當真不知?”何心隱冷冷地說“二位今日上街不是迎駕去了嗎?怎麼反倒還來問我?!”
張居正心裡其實也很惱怒,但他卻想知道真相,便強壓著火氣說“我等今日上街閒逛,隻見著有親王儀仗進京,後來便聽說生了兵亂,被逃難的行人裹挾著一起逃了回來,至於究竟來的是哪位親王,是否真的生兵亂,其後又是何等情狀,都是一概不知,這才要請教柱乾兄,惟乞告知。”
何心隱看看一旁氣得麵紅耳赤的初幼嘉,又看看眼前一臉凝重的張居正,似乎有點相信了,卻還是反問道“二位當真不知道今日是哪位親王進京?”
初幼嘉更加生氣了,大聲嚷著“我等天天與你何大老爺廝混在一處,知道什麼!”轉頭又對張居正說“他分明是在敷衍我們,你還和他廢話什麼!即刻收拾東西,回荊州!快點!”
見張居正還是不動,初幼嘉跺跺腳說“你若是不肯走,那我一個人回去!”說著,轉身就要朝居室走。
“子美兄!”張居正喝道“已叨擾了三月有餘,要走也不急於一時,今日不問個究竟,便是回到荊州,你我也必定會縈懷於心!”
初幼嘉知道張居正表麵謙和,其實內心十分倔強,打定了主意就決不改變,因此他轉頭衝著何心隱嚷道“你說,你快說!說完之後我等立時就走!”
何心隱喃喃地說“這麼說,你們是當真不知道啊……”說著,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羞愧之色,接著便深深地一揖在地“愚兄孟浪,錯怪兩位賢弟了,萬望兩位賢弟恕罪!”
張居正對他這種前倨後恭的態度並不在意,催促著說“柱乾兄不必多禮,快快告知愚弟則可。”
何心隱卻好象故意要賣關子似的,不回答他們的問題,反倒衝著長隨喊道“初相公和張相公都還沒有用飯吧?快去置辦酒菜,把我藏起的那瓶‘三花白’也拿出來,我要好生向兩位相公賠罪!”
這下子,連張居正也忍不住火了,大叫道“何心隱!你若是再推三阻四不肯以實情相告,我等即刻與你割袍斷義,永不相見!”
何心隱慌了神,忙說“其實愚兄一說,你們便曉得了。來南都的那位親王倒與你們頗有幾分淵源……”
初幼嘉沒好氣地說“扯淡!我等凡夫俗子,認識什麼天潢貴胄……”正說到這裡,他突然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的是遼王?”
何心隱點點頭“正是就藩於貴鄉荊州的遼王。”
“他?怎麼會是他?”初幼嘉說“他才隻是個郡王,怎能僭越違製用親王的儀仗?哦,竟比親王還要排場!”
“先前來南都的那些藩王,不管是親王還是郡王,聽說用的都是親王的儀仗。”張居正咬牙切齒地說“禮樂崩壞之時,什麼樣的牛鬼蛇神不能冒出來?”
初幼嘉忙說“太嶽慎言!”
張居正梗著脖子說“怕什麼?這又不是在荊州!”
這下輪到何心隱吃驚了,問道“太嶽,愚兄聞說令祖曾是遼王府的護衛,說起來賢弟也算是他的家臣之後,為何提及此人這般激憤?”
張居正還未開口,眼圈卻已紅了。初幼嘉忙說“此事正是太嶽心頭之痛,柱乾兄就莫要問了……”
原來,張居正祖父張鎮是就藩遼王府的護衛,但也是死在目前正襲著王爵的第七代遼王朱憲之手,更為可恨的是,無端死在遼王之手,卻令包括張居正在內的張家之人說不出什麼話來。
遼王建藩於洪武年間,為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五子朱植,起初受封之時藩國在遼東,故名遼王。其後因北邊不靖,遷居湖廣荊州,傳至今世,已有七代。第七代遼王朱憲年歲與張居正相仿,嘉靖十六年,第六代遼莊王薨隕,朱憲守製服喪,尚未受封襲爵,加之他非正室所出,王府大權掌握在遼莊王王妃毛氏手中。
其時張居正雖才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但因十二歲中秀才,又得到湖廣巡撫顧?的大加褒揚,已是才名享譽湖廣一省的神童,祖父張鎮十分得意,經常在眾人麵前吹噓孫子的才華如何了得,日後成就如何不可限量。這些話傳到了前代遼莊王王妃毛氏耳中,她也對這樣的神童很感興趣,便讓張鎮將張居正帶到王府,親自考察他的學識才華。張居正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令毛氏大為喜歡,便賜以酒食,還特地讓世子朱憲作陪。席間毛氏看著儀態風神飄逸,舉止得體大方的張居正,又看看頑劣不堪、厭學好玩的朱憲,感慨地說了一句“你這樣不成器,日後遲早有一天會被張居正牽著鼻子走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毛氏這句話本是激勵他求學上進,卻讓朱憲覺得大傷顏麵,他本是庶出,當然不敢與嫡母作對,便將怨氣記在了張居正的頭上。
嘉靖二十年,張居正以十六歲幼衝之齡高中湖廣鄉試頭名解元,荊州全城轟動一時。已襲爵受封為遼王的朱憲將其祖父張鎮召到王府,賜以美酒表示祝賀。張鎮生性好酒,加之又遇到孫子這樣天大的喜事,不知不覺就喝多了。這時候,遼王朱憲的險惡用心終於暴露了出來,明明知道已年過六旬的老護衛已經喝醉,再也不勝酒力,卻還是命人賜酒。君有賜,臣不敢辭,張鎮就硬著頭皮繼續喝,直至酩酊大醉,當夜便撒手人寰。
這樣的死法實在很不光彩,張居正為尊者諱,為長者諱,一直不好對旁人言及此事,隻有同鄉好友初幼嘉略知一二,因此,見何心隱問到此事,趕緊出聲勸阻。
何心隱的家鄉也是監國益王朱厚燁的藩國所在地,他自然知道那些天潢貴胄平日最是驕縱不法,多行擾民虐民之事,也就不再追問,再三再四地道歉,說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都是荊州人氏,與遼王頗有淵源,自己以為他們兩位早該知道遼王進京一事。
初幼嘉冷笑著說,我等既不是遼王府上的家臣,又非是朝廷命官,莫非遼王離藩抵京還要向我等請示不成。
何心隱滿懷歉意地承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請兩位賢弟見諒。但這也並非無端揣測,因目前擁戴遼王的要人物,便是與兩位賢弟都有師誼的前湖廣巡撫顧?!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聞言大驚“擁戴?擁戴什麼?”
何心隱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還能有什麼?自然是要謀奪益王千歲監國之位,日後靖難功成,他好正位大寶、垂治九重!”
由於遠在千裡之外的北京,此刻還有一位麵南背背,接受天下臣民百姓頂禮膜拜已長達二十四年的正牌天子,南都那些藩王宗室、勳貴重臣至今還不敢公開宣稱要謀反,益王朱厚燁也自稱“入朝監國”而未公開登基稱帝,但因為有明成祖朱棣的榜樣,所謂的“靖難”是什麼意思,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不過,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說,因此,當何心隱公開將這層窗戶紙捅破,還是嚇了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一大跳――大明開國百七十年,禮儀教化深入人心,真要矢誌改天換日,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到時候,九州裂變,生靈塗炭,大明的江山社稷就岌岌可危了!
莫非,真的如同那位老者所說的那樣,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