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果然,李偉業冷笑一聲“百般搪塞!故弄玄虛!胡攪蠻纏!我道你們還有什麼鬼把戲要施出來呢!原來一唱一和之中,竟埋著這樣一篇大文章!”
接著,他轉頭麵向眾人,大聲說“大家都聽見了吧!顧東橋和他的好學生的狼子野心終於暴露無遺了,他們竟是要效法?戾王等一乾亂臣賊子!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狼狽為奸!蛇鼠一窩!”
張居正聽他出言不遜,侮辱了恩師及好友,當即也站了起來,氣憤地說“學生倒要請教李大人,何謂狼子野心?誰又是大人所說的亂臣賊子?景泰帝雖多有失政,但憲宗先帝於成化年間複其帝號,追諡以‘恭仁康定景皇帝’,已是承認其有功於家國社稷。為人臣者,豈可再以‘?戾王’如此不敬之語相稱?再者,於廷益(於謙的字)也被憲宗先帝平反昭雪,於故居改建‘忠節祠’,遣外臣內官代帝祭奠英魂。孝宗先帝於弘治年間更追晉其光祿大夫、柱國、太傅,使其位列三公,至人臣之極;並於故裡杭城之百姓自為其在西湖前宋鄂王嶽飛墓旁側所修之墓建‘旌功祠’,至今香火不斷,祭掃不絕,還有詩讚曰‘賴得嶽於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依學生愚見,李大人這句‘亂臣賊子’之譏,可千萬莫要令浙人知曉才是!”
急促地說了這麼一大段話,他略微停頓下來,喘了口氣,又說“若這都難令李大人為之動情,學生聞說李大人曾被點為翰林,後又轉授編修,既然李大人曾任史官,卻不知道怎會不記得憲宗先帝還為你所謂之‘亂臣賊子’於廷益親自撰寫誥語曰‘當國家之多難,保社稷之無虞,唯公道之獨持,為所並嫉。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憐其忠。’李大人這句‘亂臣賊子’之譏,將憲宗、孝宗兩位先帝置於何地?莫非李大人自持身為給諫,竟要對兩位先帝之敕書誥命行封駁複議之權麼?!”
李偉業沒有想到這個青年士子如此精通國朝典史,更有不凡的辯才,倉促間竟能立刻舉出令他無法辯駁的先帝聖諭來為自己的老師和同門開脫罪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眨了眨眼睛,隻好緩和了語氣“即便不論景泰帝及於少保之功過是非,以‘土木之變’而論,的確是‘立君以賢’。不過其後的‘奪門之變’不也是由此而來麼?可見到底還是致亂之源,禍國之根!”
張居正既已憤然出頭,自然不會再給他留情麵,當即又抓住了他的話柄,大聲嗬斥道“咄!虧你還是兩榜進士,給諫之臣,竟說出這等狂悖不經之言!景泰帝聖體違和,英宗先帝俯允諸位大臣所請,複位重掌乾綱,乃是天命有歸,萬民仰望。何謂奪門?口稱奪門、自持有功的閹寺曹吉祥及奸臣徐有貞、石亨等人先後伏誅,乃是英宗先帝欽定的鐵案,莫非李大人還要為那幫真真正正的亂臣賊子翻案不成?抑或自認便是憲宗先帝所謂之‘’?!”
李偉業身為言官,從來隻有他攻訐彆人,還從未這樣被人詰難,而且更讓他氣憤的是,難之人竟是一個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士子,偏偏他一時掉以輕心,出言不慎,句句都能讓彆人抓住把柄,被顧?師徒三人駁斥得啞口無言,而與他同一個陣營之中的其他官員都在皺著眉頭沉思,對他的困境似乎並不在意,當下又羞又憤,腦子更是一片混亂,一時想不出有力的話來反駁張居正。
顧?見張居正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占儘上風,心中十分得意,但他還是寬容地一笑,說“兩位都請坐下吧!景泰年間那段公案乃是權閹奸臣禍國所致,非是‘立君以親’之過,對此國朝早有定論,不必再深究孰是孰非。不過,”他將嘲弄的眼光投向了正覺得僥幸逃脫尷尬境地的李偉業,說“若是要另持異議,隻怕要自墮為夏言、嚴嵩等奸佞小人之流,無以立身於士林君子之列了!”
隨口諷刺了李偉業一句之後,他揮了揮手,象是把這段往事輕輕揭過,然後又緩緩地說“依老朽之愚見,縱是有所謂‘奪門之變’,江山社稷仍為太祖血脈所有,國柞綿延,至今不絕,根本無傷大局。反之,當也先兵臨城下之際,若非先宣德皇帝之賢後孫氏會同於忠肅公並一乾賢良心堅力定,斷然舍棄親而幼之太子,改立疏而賢之?王,則人心驚駭,士氣瓦解,我朝恐早已為蒙元夷狄所乘矣!再論眼下,名教裂變,士林蒙羞,幾無異於亡國之禍,較之‘土木之變’,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須立君以賢,靖難及至中興方能有望!否則,新政一旦大行於天下,士林摧損,民不思學,我輩君子斷然不能以聖賢之道教黎民、化天下。長此以往,後世之人又安知綱常大義、祖宗家法為何物?舉國皆成不尊孔孟、不服教化之禽獸虎狼亦不遠矣!到了那時,我輩君子畢生固守、奉行及揄揚的綱常大義,又將何以附麗?若無所附麗,則李給諫方才所言‘充塞天地,長存萬世’,豈非一句空談?!”
顧?是當世大儒,有“文壇祭酒”、“士林領袖”之稱,既然下定決心乾這樣的大事,見解自然不凡,這番話如剝繭抽絲一般,從容不迫地一層一層分析下來,可謂鞭辟入裡,既揭破了死守舊製、不知變通的迂腐荒謬,又指明了立君以賢對於靖難大業的至關重要性,聽得那些前來說服他的官員們也不由得微微點頭。
李偉業見自己最初宣揚的那些“正論”被駁斥得體無完膚,不禁方寸大亂,擦了擦頭上潺潺而出的冷汗,喃喃地說“‘立君以親’是祖宗家法……”
見他事到如今還在強辯,顧?用利刃般的眼光緊緊地盯著他,冷笑著說“既然李給諫一心要維護祖宗家法,何不上北京去,恭恭敬敬地將莊敬太子請到南都來主政?!”接著,又用那利刃般的眼光掃視全場,更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異常尖利的聲音說“不錯!立君以親是祖宗家法,莊敬太子及幾位皇子是憲宗先帝三子嫡孫、弘治先帝次弟嫡孫、正德先帝堂弟嫡子,不比益藩那憲宗六子側室所出之子更親上一層?南都袞袞諸公為何不去擁戴他?”
在座的那些官員聞言都是猛地一震,心裡不約而同地說顧?怕是瘋了!竟將這樣人臣所不能言不敢言之事都公然說了出來!但是,他們都被這句大逆不道的話駭住了,沒有人敢出聲迎合或是反駁,客廳之中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過了好半天,李偉業才回過神來,跺跺腳,說“狂悖之徒,我輩清正君子恥與你等坐而論道!”說著,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客廳外走。
顧?突然叫道“澤望且慢!”
自從一進門,顧?都一直稱呼他為“李給諫”,此刻突然叫出了他的字,李偉業心中十分疑惑,不由得站住了腳。
顧?站了起來,衝他躬身作揖,道“老朽方才言語之中多有得罪,還請李給諫見諒!”
怎麼說顧?也是自己的師長之輩,受業恩師張履丁此刻又在座,李偉業不敢缺了禮數,忙側身避讓,一邊回禮一邊說“學生不敢……”
顧?卻笑著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李給諫將老朽今日之言稟報徐魏國、劉誠意等人,或許對貴駕榮膺憲台副使大有裨益呢!”
李偉業先是被這樣尖酸刻薄的話弄得一愣,繼而明白了過來,原來顧?分明就是故意在戲謔、羞辱自己,當下又氣又急,怒罵道“‘老而不死謂之賊’,聖人誠不我欺也!”
說完之後,隻見顧?還在笑,一層冰霜卻掛在了張履丁的臉上――原來,張履丁的年歲是在座諸人中最大的,比顧?還大著七、八歲,剛才也一直在顧?麵前倚老賣老,口口聲聲叫他“顧東橋”,他的這句罵,當其衝的便是自己的受業恩師!
李偉業也知道,言多必失,在心神大亂的情況下尤其如此,再說下去隻是自取其辱而已,便一摔袍袖,轉身而去。
“登登登”的官靴之聲消失在門廳外之後,顧?坐了下來,大大咧咧地對張履丁說“老張,不是愚弟笑話你。你科名官秩都比愚弟高出不止一籌,可有一樣卻是不如愚弟――你不及愚弟有識人之明!彆看貴門生官運亨通,即將位列部院佐2,可要論品行學識,萬難與愚弟的這兩位學生相提並論啊!”
張履丁氣哼哼地說“休要再提那個劣徒!老夫若不將他逐出門牆,總有一天要被他活活氣死!”說著,他不加掩飾地將羨慕的目光投向了已經坐回原位,規規矩矩地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長歎一聲“誰能有你老顧那麼好的運氣,百年難遇之英才,竟讓你一次遇到了兩個,還能儘收入你的門牆!日後你或能以他二人而名標史冊、萬古長存呢!”
顧?拈著頜下花白的長髯,頗為得意地說“我輩士子惟所願者,不就是擇天下賢才一二人而教之嗎?不過老張這般盛讚,卻讓愚弟無地自容。愚弟不過僥幸撫楚,占了地利而已。莫非你老張竟忘了朱夫子有雲‘惟楚有才,於斯為盛’?”
張履丁也是湖廣人氏,顧?這麼說讓他心花怒放,但他還是笑罵道“老夫不過是誇你的學生,你當自家真能名標史冊、萬古長存?好厚的臉皮!”
許子將也湊趣說“若如此說,那就更是淡老你的不對了,他們縱然是可堪造就之才,時下卻還未曾登第,道德學問更需痛下苦功,雕琢再進。若聽你這麼一說,便驕傲自滿,固步自封,非但有仲永之傷,老顧更要罵你‘捧殺’了我的兩個好學生呢!”
方才劍拔弩張的兩派陣營的頭麵人物,突然相對談笑風生,讓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驚詫不已,同時卻又被這樣的雅量情操深深地感動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