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李偉業強壓著怒火,緊盯著顧?,反唇相譏道“我學生言辭多有不當之處,還請顧公見諒。但不過直抒所見而已,顧公乃是文壇祭酒、士林領袖,何必如此有失禮態,對我學生惡語相向!”
“豈敢豈敢!”顧?搖搖頭,不緊不慢地說“那麼,李給諫方才倡言‘立君以昏’,並謂因此而使靖難中興功敗垂成,甚或亡國破家也在所不惜,此非甘言巧辯,意欲為朝廷招降南都,又是什麼?莫非李給諫竟不知道,一部二十一史,隻有誅九族,惟我大明,卻有誅十族。若非已得朝廷恩旨,李給諫怎能如此有持無恐,說出‘靖難不成’的話?!”
聽出顧?話語之中隱隱流露出的威脅之意,在座的各位官員都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當然,他們心裡都明白,曆朝曆代,謀逆都在十大不赦之罪之中居於位,一旦舉事不成,千刀萬剮、抄家滅族幾乎是注定的。因此,諸如什麼“靖難不成、亡國破家”之類的話,若是由在座的張居正和初幼嘉這樣二十郎當歲的青年士子說出來,或許還能當真;而由李偉業這樣有家有口,且已為官多年的人說出來,不過是一句賭氣的話而已。但是,所有的官紳士子都口口聲聲標榜自己為了家國社稷,為了維護綱常大義,縱然粉身碎骨也無願無悔,因此,這層意思是隻可意會,卻是不可明說的,顧?以此相威脅,未免在論爭中已落了下乘!
果然,李偉業把兩片厚嘴唇輕蔑地一瞥,冷笑著說“原來顧公弄此玄虛,無非是欲與我學生辯難。我學生雖庸碌不學,更不是顧公這樣的文壇祭酒、士林領袖,卻也知道‘立君以親’是綱常大義、祖宗家法,當此家國之難,名教禍變,我學生為維護綱常大義、祖宗家法而身死,遺骨浮名便能留香於煌煌史冊,豈止無所憾,實乃平生所願也!”
顧?毫不留情地說“哈哈哈,遺骨浮名便能留香於煌煌史冊?非是老朽小覷貴駕,隻怕貴駕當無此幸!”
見顧?已經出言不遜,侮辱到自己的門生,張履丁怒氣衝衝地說“顧東橋,在座之中尚有後生小輩,你我身為師長,當注意儀態禮數!”
顧?回過頭,對張履丁說“淡心兄(張履丁的字),弟此前聞說貴門生李給諫即將出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禦史,你師弟二人執掌憲台,當真可喜可賀啊!”
張履丁怎能聽不出顧?話中的嘲諷之意,更加惱怒“澤望(李偉業的字)久在六科,能思敢言,便是升遷憲台副使也是眾望所歸,你不必耿耿於此。”
“不敢!”顧?冷笑道“隻是弟不知為何淡心兄卻一力反對此議,倒是魏國徐公、誠意劉伯力持此事?”
顧?所言不差,張履丁為人迂直方正,對自己的這位門生平日好攀附權貴多有不滿,加之李偉業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就是走的魏國公徐弘君、誠意伯劉計成等勳貴的門路,令他十分生氣,便堅決反對此事。因他是部院堂官,配備佐2不得不尊重他的意見;而且,他還與李偉業有師生之誼,他都不同意,旁人也不好隨意置喙,此事便被暫時擱置了下來。師生兩人為此還幾乎鬨到公開決裂的地步,若不是為了說服顧?,隻怕到現在還坐不到一張桌子上!
但是,這個時候張履丁是斷然不會把師生之間的矛盾暴露在外人,尤其是顧?這個“敵人”麵前的,便冷冷地說“誠如華玉兄方才所言,弟念及與澤望有師生之誼,共掌憲台於朝廷規製不符,更招致彆有用心之人側目腹誹,為避嫌疑,弟不得不委屈澤望。”
“哦,原來如此。”顧?笑道“弟還以為是淡心兄不齒李給諫一萬兩銀子向那些權貴買一個憲台副使的位子,才要秉持正義,力阻此事呢!”
“你!”李偉業氣得麵紅耳赤,但他為了升遷,當日確實送了總計一萬兩銀子給魏國公徐弘君、誠意伯劉計成等人,如此隱秘之事既然已被顧?偵知,他也不好當眾否認。
李偉業縱有千錯萬錯,畢竟是自己的門生,他如此被人當眾羞辱,張履丁也覺得麵子上掛不住,便生氣地站了起來,跺著腳說“顧東橋,我等今日前來,是好意規勸你遵從綱常大衣、祖宗家法,你若東拉西扯,我等隻有告辭了!”說著,對李偉業大吼一聲“不成器的東西,還不快隨老夫走!莫非還要自取其辱嗎?”
奉了監國令旨前來與顧?談判,怎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即便不說延誤國事,在監國麵前也無法交代!許子將趕緊出麵打圓場說“淡老且息怒,都是幾十年的老友,有什麼不能攤開來說的。何必如此,讓後生小輩說我等有虧行止……”說著,又轉頭對顧?說“澤望賄賂權門之事,純屬捕風捉影,華玉兄不必為之義憤。但他方才所說卻是正論,‘立君以親’是綱常大義、祖宗家法,確乎不容改易……”
在這麼一陣語言交鋒的同時,顧?已經整理好了思路,便起身向張履丁深深做了一揖,道“弟久居鄉野,不察真相,言辭之中多有得罪貴師弟之處,還請淡心兄見諒。我們還是接著談下去如何?”
張履丁也自知肩負責任重大,隻好順坡下驢,一邊回禮,一邊坐了下來,氣哼哼地說“你說!”
顧?說“方才貴門生所言‘立君以親’,確是綱常之至理、祖宗之家法。但祖宗定此法之時,正值天下承平,四海鹹安,朝多賢良,野無遺民,夷狄有臣服之心,匹夫無桀驁之誌。當其時也,人主可以垂拱無為而治。是故為合天親、息競爭,定下立君惟親惟長,而不必惟賢之法。今則不同,因當今悖行變祖宗之成法、亂春秋之大義之新政,導致天下大亂、四海騰波,國家危急存亡,已是間不容。倘若不擇賢君而立,以係民心、振士氣,必致靖難大業功敗垂成。我輩屢受國恩,身死國難固不足惜,無顏於九泉之下見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並列位先帝,此為不忠;禍延家室,必及父母,在世之身勢必難存,辭世之人墳塋也萬難保全,更無人日後祭掃祖墳,使先祖不免若敖餒鬼之禍,此為不孝;王師南下,必在江南推行虐民之新政,致使百姓流離失散,無以為生,此為不仁;新政之禍,尤在士林,名教裂變、士林蒙羞,我輩聖人之徒更無顏麵對天下士人君子,此為不義。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還談何綱常大義?!”
顧?一番痛心疾的陳說,為“立君以賢”的主張找到了無可辯駁的理論依據,更為“立君不賢”描述了一副可怕的結局,那些官員都覺得他的話不免危言聳聽,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辯駁的話來,隻得默然不語。李偉業似乎也沒有防備,急切間張了幾次嘴,竟也答不上來。
初幼嘉更是被深深地打動了,他不禁為自己剛才那突然生出的猶豫而感到無比的羞愧。他也知道,在這種達官師長濟濟一堂的場合下,自己隻能是叨陪末座,虛心受教而已,根本沒有說話的資格,但他一心想為恩師出力,要以自己的所學所思聲援恩師,就不顧一切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顧公所言說得痛切!國危則立君以賢,本朝亦早有先例。袞袞諸公豈不記得當年‘土木之變’……”
正在說著,他突然現在座諸人都麵色大變,不但恩師顧?,就連身旁的張居正也露出了尷尬之色,不由得愣在了那裡,下麵要說什麼話,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
初幼嘉所說的“土木之變”,是九十多年前,英宗正統皇帝在位期間,蒙古瓦刺部落領也先率軍入寇,英宗禦駕親征,禦敵於國門之外。因倉促成軍、又有權閹王振從中作梗,五十萬明軍一戰儘墨於土木堡,英宗皇帝也被俘虜。也先揮軍南下,圍困京師。受命禦敵的兵部尚書於謙見形勢危急,在皇太後孫氏的支持下,與群臣商議,秉持“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理念,毅然放棄年僅兩歲的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王為景泰帝,遙尊英宗為太上皇,終於穩定了局勢,統帥全民在北京城下大破瓦刺軍隊;繼而又挫敗了也先挾持英宗企圖詐開城門,再度南侵的陰謀,最終迫使也先將英宗釋放回國。這確實是“立君以賢”的一個有力的證據。
畢竟,他還隻是一個尚未出仕的青年學子,他怎麼也不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卻在無意之中犯下了一個大錯誤――英宗被釋放回國之後,因被刻薄寡恩的弟弟景泰帝軟禁於南宮而心懷不忿。八年後,他趁弟弟景泰帝病重之際,在一幫彆有用心的宦官和文武大臣的擁戴下,動“奪門之變”,再次登上皇位,廢除景泰帝帝號,諡之以侮辱性的“?戾王”,而於大明江山社稷有擎天護國之功的一代名臣於謙也被冤殺,可以說,結局並不完美。不但如此,其後英宗之子憲宗即位,雖然為於謙平反昭雪,也給景泰帝改贈了諡號,並以帝王之禮為他營造了陵寢,但最終還是沒有給予景泰帝廟號,也就是說,景泰帝與被自己的叔叔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難,奪了天下的建文帝一樣,仍不被明朝官方承認曾是皇帝。這一個致命的缺陷,身為南京兵科給事中,最擅長“攻其一點,不及其他”的論爭之術的李偉業豈能輕易放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