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這是嚴嵩奏疏中也不敢明說的話。對於夏言,朱厚?和呂芳曾有過多次深談,此人才能冠絕一時,政聲卓著,為人既不貪財又不好色,堪稱國朝第一等的清官能吏,惟有一點卻犯了曆代為人主者的大忌為人剛直不阿,不但不肯曲意逢迎君上,甚至時有疏慢。當年幾次被嘉靖皇帝斥退皆因如此,前年被起複之後,儘管他秉承聖意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卻多有自己的見解。朱厚?雖明白夏言一心為公,並無異誌,但也感到他不如嚴嵩那麼聽話。
此外,夏言威權過重,執掌朝政近十年,朝廷六部九卿,還有兩京一十三省督撫多出其門下,國朝政令也多出於其手,即便他治國理政坦蕩無私,下麵的那些人卻不見得就能象他那樣凜然守法履職。奉旨停職回府休養這半年來,儘管他閉門謝客,不受私謁,可守在他府門外等候接見的官員仍有不少,不免讓朱厚?心裡有些不快,更隱隱感到一絲威脅――這也不是因朱厚?穿越之後,受到了帝王心術的太多不良影響的緣故,而是從古至今,權臣皆不為君主所容忍,尤其是在罷除相權,獨尊皇權的明朝,更不為朝野清議所容忍,加之夏言柄國日久,深得皇上寵信,與同僚相處之時便難免驕橫淩人,常有好事者上疏彈劾他“奪皇上的威福而自用”。朱厚?雖將這些奏疏都留中不,但也不得不考慮朝局安穩乃至整個官僚階層的安定團結。
更為重要的是,既然已經決定要開放海禁,大力展海外貿易,朱厚?便醞釀著趁平定叛亂之際,在江南施行更大規模的改革,但他卻擔心包括夏言在內的一大批封建官僚礙於思想觀念的束縛,不見得會全力支持,在這種情況下,剛直不阿的夏言就不如陰柔諂媚的嚴嵩更合乎他的需要……
不過,朱厚?對此尚未考慮成熟,更擔心重蹈子粒田征稅、官紳士子一體納糧等新政操之過急,引國亂的覆轍,還不能與外人說,即便是自己最信任的大伴也不行,便說“那你的意思是讓嚴嵩去?”
呂芳趕緊說“回主子的話,奴婢不是這個意思。依奴婢愚見,嚴閣老安靖寧一、熟悉政事,堪任居守;李閣老通曉兵事、果敢能戰,最宜督師。出嚴入李,隻怕兩人都難展其才。一二大臣出入本不足為怪,惟是此戰關乎大明國運、社稷安危,督師之任不可不慎……”
說到這裡,呂芳猶豫了一下,但見朱厚?沉默不語,隻是將探究的眼神投向自己,便咬咬牙,說“此外,嚴閣老與張老公帥私交頗深,一個任督師,一個任大帥,恐非社稷之福,故嚴閣老萬萬不可為督師!”
朱厚?點點頭“這便是朕方才說的嚴嵩給朕出了個難題的緣故,更是他窺探朕對他有幾分信任的要旨所在!你都能勘破此節,他嚴嵩能沒有一點自知之明?朕若駁了他,顯見的是朕對他還不放心,隻怕接下來他就要給朕上疏懇請致仕,乞骸歸裡了。如今夏言暫不能複出,朝廷就不能少了他嚴嵩,朕不但要讓他安心,更要讓他鐵心為朝廷效力,就不能讓他做如斯之想!”
呂芳由衷地說“主子聖明,綜觀滿朝文武,能受主子社稷之托的人,眼下大概也隻有夏閣老和嚴閣老兩位,嚴閣老德行操守雖不及夏閣老,忠勤敏達卻也非他人可比……”
“正是如此。可如今督師平叛,李春芳不能去,嚴嵩也不能去,剩下兩位閣員,戶部要為平叛軍籌措糧餉,責任不比前線帶兵打仗小,怎能少得了馬憲成坐鎮?徐階資曆人望比曾銑也強不到哪裡去,未必能鎮得住張茂、陳世昌等人,而且,他又從未掌過兵,軍事上還不及曾銑得力,都不合適……”朱厚?歎了口氣“說起來我大明人才濟濟,可真到了緊要之處,卻是欲用乏人啊!朕方才一直在想,督師之任何其之重,所派之人若不適當,不但屍位素餐,無所作為,反而乾擾兵事,誤國誤軍,朝廷既然找不到合適的人,乾脆就不派督師了……”
“請主子恕罪,”呂芳說“依國朝規製,大軍出動,不能任由武人專斷,當派文官節製……”
“不單是為著這個,”朱厚?將兩份奏疏遞給了呂芳“你再看看這兩份奏疏。今兒下午剛剛議定張茂、陳世昌出任正副統帥,不到兩個時辰,兩人的奏疏就呈了進來,一個懇請將上次大鬨宮禁後被朕罰沒的子粒田賞還給他,一個懇請給他庶出的第三子恩蔭加官,這是在要挾朕呢?還是效法秦國大將王翦求田問舍,想讓朕安心?”
“統率傾國之師南下,兩位勳臣身上的擔子委實重了些,此舉也是防著有人在背地裡嚼舌頭……”
“朕都放心他們,他們自己卻如此誠惶誠恐,看樣子不給他們派個督師,隻怕他們更是驚懼難安,遇事更不敢決斷了,為將帥者尚且如此,朕又怎能指望三軍效死用命,儘快為朝廷平定江南之亂?”朱厚?說“莫不如朕就效法宣宗先帝平定高煦之亂,武宗先帝平定宸濠之亂的舊例,禦駕親征!”
早在去年江南叛亂一起,朱厚?便有此議,被朝臣俯闕痛哭,力諫而止。見皇上又重提舊話,呂芳大驚失色,趕緊跪了下來“主子乃是九五之尊,如今北邊不靖,朝局尚不安穩,且不可輕出九重。”
朱厚?沒好氣地說“你這話跟當日那幫朝臣言論如出一轍,是不是又要給朕玩一場哭諫的把戲?”
“奴婢不敢,”話雖如此,呂芳卻一反常態地抗辯道“但凡忠於主子的人,皆同此心,自然會如出一轍。”
“就是你們這幫忠臣讓朕左右為難啊!算了,朕既當日便收回了成命,自然不會失信於百官萬民,起來吧。”
待呂芳叩頭起身之後,朱厚?歎了口氣,說“可眼下又從哪裡去找一個既深孚眾望,又讓嚴嵩和李春芳兩人都無話可說的督師呢?”
呂芳無言以對――既要讓皇上放心,又要讓兩位位高權重的閣老心服口服,更要讓兩位勳臣元老俯帖耳,哪有這樣合適的人?前朝倒是有太子或親王代帝出狩之事,大明可沒這個規矩!即便皇上想破這個先例,可莊敬太子還是幼衝之齡,去年薛陳二逆謀逆又受了驚嚇,至今癡癡呆呆,成為皇上和內外諸人提都不願意提起的一塊心病;不肯附逆、千裡報訊的榮王阿寶倒是忠心可嘉,但他又是一個酒色財氣五毒俱全的荒唐王爺,怎堪督師之任?
見他沉默不語,朱厚?突然笑道“不過眼下朕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了!你猜猜看,督師一職究竟花落誰家?”
呂芳聞言一震,但隨即便將那個似乎有些荒謬的想法從自己腦海中趕了出去,躬身垂說“主子睿智天縱,奴婢怎能猜得出來……”
“你跟朕多少年了?”
畢竟是執掌司禮監十多年的“內相”,主子此話一出,呂芳已對聖意了然於心,但他還是竭力壓抑住內心頓起的波瀾,答道“回主子,奴婢自正德六年就被顯宗先帝爺派去伺候主子,如今已有三十五年了……”
“那時侯朕還不到五歲,你也剛剛十六歲吧?三十五年彈指一揮間,轉眼朕就到了不惑之年,你也已過半百之年……”朱厚?感慨地說“三十五年了,朕已不把你看成什麼左膀右臂、什麼肱股腹心,而是看成朕身體的一部分。方才說到禦駕親征,朕突然想到,由你擔任督師……哦,督師是朝廷官職,你是宮裡的人,叫這個名目不大合適,就做監軍太監吧!由你任監軍,豈不等若朕親率大軍南下平叛?”
這確實是朱厚?跟呂芳說了這半天的話之後才突然泛起的一個念頭。他也知道,明朝宦官專權亂政之事在曆史上臭名昭著,英宗正統年間權閹王振禍國亂軍,導致明軍數十萬大軍喪師土木堡便是前車之鑒。而明世宗嘉靖皇帝性好猜忌,多疑嗜殺,待人冷漠,對自己的妻兒、侍婢、臣僚無不無情無義,尤其看不起太監這樣的“刑餘之人”,即位之初,不但嚴厲懲處了武宗正德年間禍國亂政的“八虎”之流權閹巨宦,還將各軍提督太監和各地鎮守太監全部召回問罪,執政期間也一直對他們管束甚嚴,使嘉靖一朝成為明朝中後期少有的沒有宦官專權亂政的時代,說起來也算是這位酒色昏君極其難得的一大德政。
但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朝中夏黨、嚴黨之爭已初見端倪,在誰出任督師的問題上都見獵心喜,誌在必得,無論偏向哪一派都不合適,偏偏又找不到個中間派大員來擔當重任,隻好遵循明朝的慣例,派出太監擔任監軍。雖然此舉肯定會引起朝野上下關於“宦官乾政”的非議,但無論嚴嵩、還是李春芳都無法與皇上最為信任的大伴呂芳爭寵,朝廷朋黨傾軋再激烈,也鬨不到宮裡來。此外,以呂芳謙卑忠勤、恭敬禮讓的品行,至少不會隨意對軍事指手畫腳,導致督帥不和,貽誤三軍。
儘管不見得能完全體會到皇上的良苦用心,但呂芳卻深深地被皇上話語之中流露出的親情所感動了,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主子折殺奴婢了,主子是天,奴婢怎敢與主子比擬……”
朱厚?說“你是朕的大伴,是朕最親近最信任之人,朕想來想去,也隻有你出任監軍最為合適。”
“主子有命,奴婢萬不敢辭。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你怕死?”朱厚?的聲音驟然變得陰冷了起來“又不是讓你披堅持銳,親冒矢石,莫非你還擔心三十五萬大軍保護不了你這個監軍?”
東暖閣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了起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