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欽天監擇的吉時總是上合天象!朝廷平叛大軍誓師南下的時辰定在嘉靖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午時整。當日早晨,天還是陰沉沉的;辰時許,當朱厚?率內閣、五府、六部諸位文武大臣祭拜了太廟之後,天便放了晴;到了午時,更是豔陽高照,燦爛的陽光籠罩著偌大的軍校場,數十萬將士身上的衣甲,還有那如林的刀槍上泛出點點耀眼的寒光,好一派威武雄壯的氣勢!
看到此情此景,無論是六軍將士,還是奉旨前來送行的五府、六部等京城各大衙門的職官司員和京城的縉紳百姓,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慨歎皇上不愧為真命天子,如此吉兆,豈不正應著王師銜命南下平叛,亂臣賊子望風披靡之天意!
送行的人群之中,正五品的欽天監監正周雲逸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三日前皇上命欽天監挑選吉時之時明確說了,若有違天和,生大風吹折纂旗等不祥之兆,便要將欽天監所有職官全部處斬。今日早起看著天色不好,他已提前與妻兒訣彆。還好老天爺體恤,就憑眼前這風和日麗的天氣,不但身家性命可保,皇上的恩賞也斷不會菲薄。
在旌旗如簇、刀槍如林的平叛大軍隊列中,還站著數百個文官,即使遠遠地看不清他們胸前的補子,單看身上那或紅或紫或青的官服,就能知道這些人既有二、三四品的大員,也有七八品的小官。這其中,自然少不了軍需供應總署的官員,但更多的,則是吏部遵聖諭從各部院寺司衙門和候選官員當中遴選卓有才乾且為官清廉者,為江南諸省搭配的行政班子,其中大部分是年初派往各地宣傳國家各項仁政、鼓勵大興農務的翰林院翰林和國子監監生。這些江南各省府州縣未來的父母官將跟隨大軍行動,到了自己的治下,便要秉承“政治宣傳為主,軍事打擊為輔”的總體戰原則,撫政安民,鼓勵農桑,並儘全力為平叛軍征集、轉運軍需糧秣。
整軍完畢之後,一身戎裝的平叛軍正副帥太師英國公張茂、少傅威遠侯陳世昌率各軍指揮使以上軍官來到軍校場門口,恭迎聖駕。
巳時三刻,一隊手持旗幟的戎裝甲士迅疾而來,當先的是六名手持紅色令旗的騎士,緊隨其後的是十六名並排而行的騎士,手擎著清道旗。接著,九麵龍旗黃赤藍綠紫黑白七色旗各一麵呼嘯而來,每麵旗幟下各有六名隨旗軍士護衛。
在大明朝,隻有一個人可以使用這樣的儀仗,那便是當今天子!龍旗一到,如天子親臨,也預示著聖駕已不遠了,張茂等人趕緊跪了下來。
旗幟之後,是上千名衣甲鮮明的大內禁軍,身穿各色品級內官服飾的太監手持著引幡、戟氅、金瓜、節鉞等名目繁多的器物作為引導,朝廷三品以上文武百官隨行護駕。天子出行,即便是內閣學士、六部九卿也隻能棄轎騎馬,身後也不能擎傘張蓋,浩浩蕩蕩一大隊身穿苧絲圓領官服、腰係玉帶的朝廷重臣,緋紅色的官服在陽光下顯得分外的鮮豔耀眼。
三十二名身穿紅綢轎衣的輿夫合力扛著一乘足有一丈多高、二丈多寬的巨型步輦,緩緩朝著軍校場走來,四周還有上百名身著嶄新官服的錦衣衛緹騎校尉環衛左右。
張茂等人一齊俯身在地“臣等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同時都在心中暗暗稱奇今上性節儉,厭惡奢華排場,往日出行,哪怕是夏至、冬至兩日祭祀天地,也從未用過這樣正規的天子儀仗,今年元日閱武,乾脆棄乘輿而騎馬,看來皇上對今日誓師可謂是十分看重啊!
身穿禦用皮弁服、披著一件明黃色披風的朱厚?下了乘輿,親手將白蒼蒼的張茂和陳世昌攙扶起來,攜著兩人的手,步入軍校場。
所有的將士和送行官民都跪了下來,三呼萬歲,聲震雲霄。
舉行誓師典禮的閱武廳已被裝飾一新,在它的旁邊,支起了一頂巨大的明黃色帳篷,這是供皇上在典禮開始之前稍事休息之用。此刻尚未到午時,朱厚?便帶著文武百官來到這裡,等待吉時。
一進帳篷,朱厚?便解下身上的披風,呂芳習慣性地就要伸手去接,朱厚?卻將披風披到了張茂的身上。
張茂手足無措地說“皇上,這――”
“披上吧。”朱厚?溫言說道“此番南下,天氣會越來越熱,披風的用處確是不大,可你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可不比他們這些年輕人,騎馬時擋個風,省得受了風寒。再者,這件披風是去年韃靼犯境,朕禦駕親征之日曾穿過的,朕把它送給你,便有若朕也伴著你南下殺賊了!”
張茂為難地說“這……這是禦用之物,老臣安敢僭越違製……”
“你受得起!”朱厚?感慨地對張茂說“一百五十年前,成祖文皇帝在此誓師,帶著你先祖故老國丈張英南下靖難,我大明永樂盛世由此端;今日傾國王師南下平叛,朕卻不能與你同行,真是遺憾啊!”
但凡統軍大將,最煩最怕皇上禦駕親征,王駕在軍中,於軍旅行戰並無半點裨益,反多方擎肘,哪有自家督率大軍行事便宜、逍遙自在!但皇上近來在內外諸臣麵前一再提起禦駕親征的話題,躍躍欲試之心已昭然若揭,張茂實在擔心他在這最後的一刻改變了主意,忙說“些許宵小逆天作亂,無需皇上以天威親臨。請皇上放心,老臣定能替皇上滅了他們。”
朱厚?環視諸位將帥,笑道“哈哈,你與陳少傅兩位都是世代忠良、滿門英烈的軍中碩勳,挑選的這些將領個個精通兵法戰略,又兼弓馬嫻熟,都是一時之選,朕又怎會擔心?倒是你們,”他看著張茂和陳世昌兩人“張老公帥和陳侯帥,朕為你們二位統軍大帥的胡子擔心啊!”
胡子?張茂怔怔地看看皇上,隨即又將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跟隨在皇上身後的嚴嵩。嚴嵩有心要提示他,可是,皇上是指名與張茂與陳世昌兩人說話,他又怎敢隨意插嘴!
陳世昌雖與張茂一樣,都是世代簪纓之家,也不好讀書,但他卻愛附庸風雅,府上養著一大群清客相公,平常聽那些人縱談古今,倒也長了一點學問,想了一想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忙對張茂說“老公帥,皇上是說讓我們從嚴整肅軍紀,莫要縱兵擾民啊!”
張茂還是不明就裡,問道“江南百姓都是我大明的百姓、皇上的子民,我平叛軍銜命南下,自然要遵行‘剿撫並舉,以撫為重’的聖諭,加強軍紀安定百姓。可這跟你我二人的胡子有什麼關係?”
朱厚?和文武大臣都笑了起來,陳世昌也笑著對他說“當年曹操率軍出征,嚴令兵士不得擾民,違令者斬。可他的馬受驚踏了民田,就自請受軍法,被左右勸阻,割須代。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們也要象曹操那樣正軍規、肅軍紀、嚴軍法啊!”
“曹操?”張茂勃然大怒“老夫知道,就是評話裡的大奸臣!好你個陳世昌,你小子才要學曹操呢!”
陳世昌剛要解釋,卻見張茂跪了下來“皇上三令五申提到軍紀,老臣絕不敢違犯。但老臣世代都是大明的臣子,我張家的人一落地就隻知道忠於皇上、忠於朝廷,絕不學曹操!”
朱厚?將張茂扶了起來“張老公帥耿忠之心可昭日月啊!不過,曹操既能如此,我平叛大軍乃是吊民伐罪的威武之師、仁義之師,就更應如此了!”
“老臣謹遵聖諭!”張茂起身之後,卻瞪著皇上身後那些蟒袍玉帶的內閣輔臣,示威似的揚起了拳頭“評話上說曹操‘托名漢相,實為漢賊’,我大明朝沒有宰相,更不能出曹操這樣的奸賊!誰要想當曹操,我張茂拚了這把老骨頭,也要替皇上將他誅滅!”
幾位內閣學士都尷尬地乾笑著,嚴嵩忙說“吉時已到,請皇上移駕閱武廳,拜將出征。”
朱厚?又拉起了張茂的手“走,張老公帥,朕為你誓師以壯行色!”
作為今日誓師儀式理所當然的主角,朱厚?被諸位文武大員簇擁著,笑容滿麵地登上了閱武廳。其實,在他的心裡,或多或少有些遺憾――這麼重要的曆史時刻,若是能象北京保衛戰之時在德勝門下向營團軍曉諭春秋大義、昭示抗戰到底的決心那樣,表一番激動人心、鼓舞士氣的精彩演說,無論是日後為自己修《實錄》,還是記諸史冊,肯定能流芳千古。可是,那偌大的軍校場裡聚集了數十萬將士和送行的官紳百姓,儘管沒有人敢隨意喧囂,但因一俟誓師儀式完畢,平叛軍就要從軍校場直接開拔,每一位將士都是兵甲齊備,為了以防有人謀刺王駕,錦衣衛將閱武廳方圓十丈劃為禁區,不許任何人接近。在沒有麥克風的明朝,隻怕他喊破了喉嚨,站在最前排的平叛軍將士也聽不見皇上在說些什麼,他不得不放棄了自己這個有點天真的作秀想法。
按照禮部官員擬定的各項禮儀典範,朱厚?賜給平叛軍監軍呂芳天子劍和節鉞;賜給平叛軍主帥張茂虎符;賜給平叛軍各軍主將鎧甲兵器。隨後,隨行的內侍送上一壇壇的美酒,君臣酌酒祭祀天地之後,朱厚?向張茂等平叛軍將帥舉起了手中的酒碗“以傾國之師敵一隅,又有你們這些軍中豪傑統兵,朕就不多說什麼了,去吧!給朕把江南奪回來,朕等著你們回來過年!”
說完之後,他將碗中美酒一飲而儘,劈手摔碎了手中的酒碗――這可不是官窯特為大內燒製的禦用器皿,為了合乎壯懷激烈的誓師氣氛,朱厚?命人換用了軍中常見的粗瓷大碗,摔起來一點也不心疼,更象是當年看過的那些電影電視上敢死隊出時送行的固定模式。
張茂也學著皇上的樣子,將手中的酒碗摜在地上,豪情萬丈地說“區區蟊賊,何用等到過年!皇上且安心等著,老臣定能帶著兒郎們回京城過中秋!”
“好氣魄!”朱厚?說“一言為定!中秋佳節,朕與滿朝文武一邊賞月,一邊聽你張老公帥的報捷奏疏!”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