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寒霧漸濃,露水漸重。
三萬流民已悉數安置妥當,禁軍大營重歸寂靜。
郭宗誼換過一身便服,坐在帥堂上,正在聽剛剛忙完的薛居正稟告那個消息。
“臣已查實,此隊軍士都是王殷的內牙兵,所以才有恃無恐,肆意欺淩所管流民中的良婦。涉事犯卒共十五人,均為同隊,苦主七人,已有兩人走失,三人自儘,一人被淩虐至死,僅一人抵京。”
郭宗誼眼底殺機驟現,麵上仍是風平浪靜,他緩緩問道:“僅此一案?”
“正是。”薛居正不明白殿下為何會有此問。
郭宗誼哦了一聲,了然於心,有所明悟,又問道:“那犯卒、苦主與人證都在何處?”
“都在堂外。”
“把那隊犯卒傳來,我親自審。”
當下,便有甲士押了十數名剝去盔甲外袍,戴著鐵枷腳銬的犯卒上來,身上都還帶著酒氣。
“跪!”薛居正突然厲大喝,如綻驚雷。
有兩名膽小的,當即膝蓋一軟,跌跪了下去,引來同僚的一陣鄙視。
薛居正見這些人如此桀驁,不由怒從心起,正要命令甲士們用刑,卻被郭宗誼出聲製止:“不必了,魏博兵驕橫慣了,讓他們跪,還不如殺了他們。”
薛居正隻好作罷,這時,犯卒中一位麵白無須的瘦長漢子打量了郭宗誼幾眼,開口道:“這位小郎君倒有些見識,我等魏博兵,從來都是站著生,不會跪著死!”
郭宗誼冷笑一聲,心生厭惡,揶揄道:“既然是豪情萬丈的漢子,又為何乾那欺淩婦人的下流勾當?”
瘦長漢子麵色一滯,偏過頭,狡辯起來:“何來欺淩之說?是那幾個小娘皮不守婦道,勾引我等兄弟在先。”
郭宗誼見他們造了這等殺孽,還試圖顛倒黑白,登時怒極,厲聲道:“還敢在此混淆視聽!你等以為我們不經查實便拿人?來人,傳人證!”
人證是一位布衣老嫗,滿頭銀絲,佝僂如柴,後腰脊骨處突出一大塊來,杵著木棍,哆哆嗦嗦的被甲士攙了上來。
老嫗見了堂上高坐著一名官人,雖看不太清,但也猜到是此處明公,急忙丟了木棍,就下要拜。
郭宗誼連忙起身,將老嫗扶住:“姥姥乃長者,應由誼向您行禮。”
說著,便將老嫗扶到一旁的椅上,端端正正向她行了個禮,老嫗咧著嘴,露出兩瓣暗紅的牙齦,笑嗬嗬的受了。
“姥姥今年高壽?”郭宗誼溫言問道。
“五十有三啦!”老嫗張開五根朽木似的手指,回道。
郭宗誼略有動容,她看上去足有七八十了。
“那便請姥姥講一講知道的情況。”
老嫗臉色登時一變,竟當場哭嚎起來:“劉家娘子那真叫一個慘啊,同莊的幾個村婦將她抬回來時,就隻剩半口氣了,身上儘是淤紫、刀傷,脖上還有勒痕,下身滿是汙血,淌個不停,抬回來還不到半個時辰,便死了。”
“這些天殺的亂兵,早就聽聞當今皇長孫有明令,欺民者斬,他們還敢行凶,真真是沒有王法啊!”
說著,撈起身邊的木棍,朝著那些犯卒打去,那些魏博兵也不躲,嘿嘿笑著,反正他們皮糙肉厚,一個腰都挺不直的老嫗,又能有多大力氣呢。
老嫗打了累了,喘著氣,流著淚,向郭宗誼拜道:“還請明公為她們作主啊,她們可都是本份人家,那徐家娘子,還是當著她幼子的麵兒……”
老嫗再也說不下去,兀自啜泣不止,郭宗誼連忙令人將她帶下去,好生照料。
坐回位上,郭宗誼已是急火攻心,看著堂下一臉潑波樣的十幾個犯卒,耐著性子,沉聲問那瘦長漢子:“你還有何話說?”
漢子嗤笑一聲,不置可否:“縱然我等犯了罪,也該由王帥處置,由本鎮節度推官處置,不是你一個黃口小兒能擅自辦理的!”
薛居正終究是忍不住了,暴喝一聲:“大膽!”
震得大堂都抖了幾抖,自梁上掉下幾搓齏粉來。
“爾等可知,堂上何人也?”
漢子又打量了郭宗誼幾眼,見他雖然容貌不俗,氣質清貴,但一套白身的裝扮,也瞧不出深淺來,當下搖搖頭,口稱不識。
薛居正見他點也不點醒,冷笑一聲,拱手朝天,正色道:“上位便是當今皇長孫殿下!爾等宵小軍賊,還不行大禮參見?”
漢子如遭雷擊,怔在當場,他是萬萬沒往那方麵想,這堂堂皇孫,會大半夜的跑來這等魚龍混雜之地,審他們這幾個小卒?
他還以為是殿下身邊的伴伴、隨侍之流。
其餘犯卒也是呆若木雞,有反應快的,立馬拜倒在地,出口討饒,接著便接二連三,撲通撲通下跪,叫饒不止。
漢子臉色漲得通紅,他雙腿打著顫,想跪,又心有不甘,掙紮許久,似是覺得自己左右難逃一死,不如死得硬氣些,便把心一橫,開口罵道:“縱是皇孫又如何?你父不過一假子,你郭家昔年也是漢臣,如今篡……”
“住口!”堂外突然傳來一聲怒吼,打斷了那漢子。
郭宗誼暗道可惜,若由他說完,便是剛剛加授天雄軍節度使,位極人臣的王殷,也夠他喝一壺了。
漢子得此棒喝,清醒過來,驚覺剛才失言,登時嚇得魂飛魄散,膝蓋一軟,跪倒在地,栗栗發抖。
不及理會這醃臢貨,郭宗誼吩咐薛居正:“去看看是誰?”
薛居正剛走兩步,便聽得那聲音已在廊下響起:“臣,天雄軍牙內指揮使王欽請見。”
“是王殷的次子,亦是此次帶隊遣送流民的主官。”薛居正解釋道。
此人闖堂,郭宗誼心有不悅,但礙於剩下的流民還在河北,需要王殷出力,此刻不好與他計較,便高聲道:“進來吧。”
話音剛落,便見廊下閃出個頗為英武的青年將軍,留有兩撇短須,三十上下,穿著件明光鎧,罩著件大紅繡衫,很識趣的沒有帶武器。
一進大堂,他便行禮下拜:“臣,王欽,見過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起來吧。”郭宗誼懶懶應道,對這等人實在提不興致。
王欽起身,冷冷掃了地上跪成一片的犯卒,叉手正待言事,卻聽得郭宗誼搶先開口發問:“你深夜闖我帥堂,所為何事?”
王欽沒料想這小殿下一張口,便如此咄咄逼人,隻得又下拜請罪:“臣有罪,但事急從權,請殿下聽臣一言,再發落不遲。”
郭宗誼不接茬,隻問道:“事急便可以從權嗎?”
王欽深吸一口氣,他長這麼大,還未被人如此針對過,偏還拿這小殿下沒轍,隻得忍著不快,恭敬答道:“今日擅闖殿下帥堂,臣甘願領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