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李榆向村口望去,隻見孟克一隻手裡提著兩隻兔子,另一隻手正拉著哈達裡跑過來,李榆吃了一驚,立即轉身向自己的木屋跑去,老薩滿苦笑一聲,該來的還是來了,不管是誰敢動我們的孩子,我們就和他們拚了,他招呼了一聲周圍的人,老人們也各自跑去尋找武器。
李榆和孟克身披盔甲手持弓箭到了村口時,就看見十幾個穿著金軍號衣的人正牽著馬沿著山澗旁的小路向他們走來,李榆看他們手裡舉著一麵鑲紅邊的三角黃旗,身上也沒有披甲,這應該是鑲黃旗的兵,這幫家夥來乾什麼?正在李榆疑惑之時,這幫人已經越走越近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麵前。
圖賴看到李榆這幫人忍不住笑了“額魯,你打算乾什麼,要帶著這十幾個大叔、大爺,還有哈達裡這毛孩子和我們打仗嗎?放心吧,要抓你也不會派我們來。”
鼇拜喊了聲“額魯哥哥”,就跑了過來,李榆把弓一扔迎了上去,圖賴也快步搶先走過來,對著李榆狠狠地就是一拳,嘴裡罵道“你這臭小子,就這麼一聲不吭跑了,不打算和我們做兄弟了嗎?”三人緊緊抱在一起久久不願分開,每個人的眼裡都閃著淚花。
後麵的金軍士兵也上來了,喊著“巴圖魯吉祥!”一一向李榆躬身施禮。李榆沒有看見鐵矛和那些熟悉的鑲黃旗白甲巴雅喇,卻認出認出這些人是鑲白旗揚善手下的白甲兵,大多跟他一起在西拉木倫河打過察哈爾人,這讓他很奇怪,鑲白旗的人怎麼打起鑲黃旗的三角隊旗,不過既然是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李榆馬上製止了他們行禮,而是與他們逐個擁抱行蒙古人的抱見禮,這讓士兵們非常激動。
既然是自己人那就好辦了,大家一起走進了村寨,孟克拿出了獵物,士兵們拿出了糧食,老薩滿帶著老人們生起火來,一起忙著做頓像樣的飯菜。李榆拉著圖賴、鼇拜找了個能曬太陽的空地坐下,張口就問圖賴是怎麼找到這兒的,而且怎麼帶了一隊鑲白旗的人來。
“你還能到哪去,大汗直接說你肯定回老家了,就讓我們到烏拉山找庫魯原來的村寨,不過這地方真不好找,我們在這一帶轉了三天才找到你們,”圖賴笑著說道,隨手拍打了李榆一下,“你真會找時候,老汗剛駕崩。沈陽鬨得沸沸揚揚,你卻一拍屁股走了,不過你走得好,大汗都在說額魯這回變聰明了,這次專門叫我帶著鼇拜這隊人來看看你,大汗真是心疼你啊!”
“大汗?是四貝勒嗎?”李榆忙問。
“除了他還會有誰?”圖賴點點頭,把沈陽在老汗死後發生的事給李榆講了一遍,然後說道“兩白和兩黃換了旗,不過也不是全換,大汗留了個心眼,把原先兩黃旗的不少精兵悍將留下了,我去了正黃旗,鼇拜還留在鑲黃旗,升了巴雅喇額真,這隊白甲就是他的手下,鐵矛隨老鑲黃旗改了鑲白旗,不過也有機會升官了。”
李榆垂頭不語,圖賴知道他一定是想著大妃的事,拍著他肩膀安慰道“你彆為大妃傷心了,這怪不了你,你不跑事情隻會更糟,大汗家的事本來就不是我們能摻和的,大妃敗了她隻能死,如果她勝了也一樣會死人,而且很可能就是四貝勒,他們兩個本來就是冤家對頭,大汗的額娘活著的時候就跟大妃爭寵相鬥,後來他們兩個又接著鬥,這時候不趁機殺了大妃,大汗以後睡著著覺嗎?其實大家都知道大妃說的是實話,遺詔肯定是有的,長了眼的人都看得出老汗要把汗位留給多鐸,至於多爾袞隻是拿來墊背的,但貝勒們能答應嗎?你就是回了沈陽又能怎麼辦?你真敢拿著老汗給你的金令牌殺人嗎?如果那樣隻會死更多的人,最後你和大妃還是得一塊完蛋,你這一走既保全了性命又幫了貝勒們的大忙,免去了大金國的一場危機,大家還得念你的好,連庫爾纏、達海那幫文館的巴克什都說你跟他們讀了書後變聰明了。”
“我阿瑪也在誇你呢,現在沈陽大概隻有阿濟格和多爾袞哥倆把你恨上了,到處說你害了他們額娘,揚言要殺了你,不過被大汗臭罵了一頓,大家私下裡都說他們哥倆沒膽子保護自己的額娘,還好意思說額魯巴圖魯的壞話,”鼇拜也勸慰李榆,不過他很快就氣呼呼地扯到另一件事,“其實你對不住的是依蘭格格,她聽說你跑了就整日在你的屋子裡哭,哭完了還要收拾屋子,說你會回來找她的,眼見著人都瘦了一圈,誰看了都為她傷心,要不是阿巴泰貝勒派人整天看著她,她一定自個就會到烏拉山找你。”
李榆頭低得更深了,眼睛也有些濕潤,在沈陽的時候,他覺得二妞很煩,而且始終覺得他們不是一路人——他是個窮光蛋有口飯吃就覺得心滿意足了,二妞卻把錢財算計得太精,等到了烏拉山後再沒有二妞膩著他了,反而覺得身邊少了什麼,這時他又想起二妞的種種好處,鼇拜繼續不依不饒說“依蘭格格人長得漂亮,又會過日子,對你也是死心塌地,這樣的人你到哪兒找去,可你倒好,隨手就把人家甩了,這是怎麼個事啊!這下麻煩了,你回不去,她也來不了,以後她肯定會被大汗指婚到蒙古,多好的一樁親事就這麼完了。”
“這事說到底還是緣分沒到,以後誰也彆提了,”圖賴看到李榆幾乎要哭了,趕緊開口阻止鼇拜,隨後轉到正題上“額魯,這回是大汗派我們來的,你這一去不返,貝勒心裡都高興,但大汗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你的官職被免了,宅子、拖克索也沒收充公,再往後還得裝模作樣議你的罪,大汗也是沒辦法啊!阿濟格和多爾袞鬨得太凶,非要議你的罪,不過大汗真是心疼你,你的巴圖魯封號堅決不撤,還讓我們先送些財物給你,大汗要我們叮囑你,沈陽你是兩三年內回不去了,但烏拉這地方也不能呆了,阿濟格、多爾袞哥倆總打鬼主意,說不準哪天會找上門來害你,而且這一帶野人部落多很不安全,出了事我們都沒法幫你,大汗說額魯已經要二十了,天下這麼大,應該讓他自己去闖一下了,好好在外麵曆練幾年,再回來時一定是大金國的棟梁之才了。”
鼇拜接著說“大汗知道你惦記什麼,你那拖克索今年的收成比彆家的都好,大汗把你得的那份糧又自個加了一點,湊足了一百石送到了奉集堡你那些鄉親手中,他們今年過冬沒問題了,這還是豪格去辦的,他現在執掌鑲黃旗正好去混個臉熟。”
李榆心裡一陣感激,問道“四貝勒還好嗎?”
圖賴瞟了他一眼說道“大汗難啊!大金國現在是四尊佛分享權柄,大汗得跟其他三位大貝勒一齊並排麵南聽政,沒有其他大貝勒的支持,大汗寸步難行,大汗又隻有豪格一根獨苗,真是想讓你回去幫他呀!今年咱們大金國不好過啊,地裡的莊稼收成不好,沈陽的糧價一個勁地漲,吃不起飯的人越來越多,遼東各地餓死人的事每天都有,這個大汗的位子真不好坐,咱們大汗真心想為百姓做點事,他一繼位就禁止再設立拖克索,將原有的拖克索減人不減地,由十三丁變為八丁,其餘漢人則分屯彆居,編為民戶,又命諸申與漢民分屯彆居互不相擾,以此減輕百姓的負擔,大汗還著手清理各地的餘地歸公,把這些土地分給無地的百姓耕種,各地隨意捕殺逃人也被禁止,隻要不是逃脫後被抓捕的一律不得治罪,原來被征調修築城池、宮殿的民壯也放回家種地,這些事肯定對大金臣民百姓有好處,但短期內見不到效果,要想應付眼前的危局,大金國隻能準備打仗了。”
大家一塊吃飯的時候,孟克把他前些日子找過路的蒙古馬幫換的馬奶酒貢獻出來,這裡也沒有酒具,每人一個皮囊就喝開了,幾大口酒灌下去,圖賴說起金軍又去西拉木倫河了,這回是大貝勒領兵,征討紮魯特的鄂爾齋圖,“老炒花”和囊努克死後,這家夥又猖狂起來,大金出兵理由是紮魯特敗盟殺掠,私通明國,跟上回打巴林的囊努克的理由一模一樣。李榆滿口酒氣說道,打仗就是打仗,用得著編這些廢話乾什麼,圖賴也笑了,其實大家都明白,邊境的老百姓相互都在搶,多少年來都成習慣了,有時還不好說誰對誰錯,這種事往往當地的各方長者出麵談幾次就能解決,一般來講搶劫的和被搶的都會做出讓步,沒有誰會真把事情做絕,但隻要上麵一插手就麻煩了,小事也會折騰出血流成河的大事。
圖賴說,其實大金和明國也是這麼回事,諸申沒飯吃了就去搶漢民的糧食,而漢民沒肉吃了也會去偷諸申的獵物,諸申抓漢民去種地,漢民抓諸申去當兵,雙方祖祖輩輩就這麼過的,來往多了還成了親戚,誰都不至於把對方偷光搶儘,總要給鄰居一條活路,雙方老百姓心裡都有這個數,鬨過頭了也就是打幾場械鬥,而且一般不敢真打出人命,但上麵知道就不得了了,尤其是遇上一門心事想做大事的家夥,往朝廷上一捅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隻要朝廷一動用軍隊,那就一定會把對方朝死裡整,大金和明國都是如此。
李榆也喝多了,問起圖賴他們家怎麼聽說跟漢人有關係,圖賴滿不在乎地說,他們瓜爾佳家祖上就是漢人,其實諸申中像他們家這樣的多了,沒什麼不好說的,老汗早早就說過,費阿拉以前投奔來的漢人一律視為諸申,老汗自己以前都非要跟彆人說自己姓“佟”,明國對諸申殺得比較狠,成化年間明國與朝鮮合兵把建州三衛老諸申中的男丁殺得差不多了,後來大批的漢人湧進建州三衛,大家雜居了上百年,才有了這點人口。鼇拜和旁邊的金軍士兵也一個個點頭稱是,反正大家現在都是諸申,明國人也把大家都叫成建奴,現在大家誰還管自己祖上是誰呀!
孟克醉醺醺地指著圖賴說“弄了半天你們和漢人是一家的呀,那你們還和明國拚死拚活打個屁啊!”
鼇拜罵道“你孟克懂個屁,我們祖上是被明國狗官霸占了土地才逃亡的,要不鬼才願意到建州衛過苦日子,明國朝廷和狗官都不把我們當人看,我們還用得著當自己是明國人嗎?明國狗官們乾的其他壞事就不說了,光是他們在馬市上一做手腳,我們就得餓死,我們不打他打誰呀!”
李榆叫道“我說我們烏拉人,還有葉赫人、蒙古人打不過你們建州部,原來你們是諸申和漢人合起來打我們啊!”
“那當然,投到我們建州部的漢民,還有被抓來的漢民阿哈,大家在一個炕上睡久了,都成了一家人,諸申打獵捕魚,漢民種地、打鐵、紡布、煮鹽,大家一起過日子一起打仗,你們能打得過嗎?”圖賴得意地說著,然後又一臉不屑罵起明國“明國活該老吃敗仗,把我們瓜爾佳家這樣能打的都逼去作了諸申,剩下的一幫狗官窩囊廢帶著老實巴交的農夫打仗,能打勝仗才怪呢!”
大家胡說八道一氣,時間就不知不覺過去了,圖賴想起自己帶來的財物,忙對李榆說“這回我可帶了不少東西給你,四貝勒賞給你一百兩銀子,十斤上好的人參,還有五匹青布,另外兄弟們也悄悄湊了三十兩銀子讓我帶給你,糧食不好帶,我隻給你帶了三石米來,庫爾纏、達海還非要我給你帶了幾本書,牲口也帶了幾匹,這些夠你路上用了,你去清點一下。”
李榆搖搖頭“我這是逃難,你們當是搬家呀!我有口飯吃就行了,東西既然帶來了,就留在寨子裡給老人們用吧。”
老薩滿立即擺手“我們不敢要,你讓我們多活幾天吧,我們就是因為窮得叮當響,周圍的部落才懶得理我們,我們要是留下這些財物,怕是以後天天都有人找上門來,你還是帶走吧,千萬彆留東西,我們臨死前還想多睡幾天安穩覺呢。”
圖賴覺得老薩滿說的有理,想了想說道“糧食除了做路上的乾糧外都留下,我們挖個坑給你們埋起來,其他的都不能留,那些東西隻要一見天,禍事就來了。”
這頓飯吃到了夜裡才算完,李榆、圖賴和鼇拜哥三個乾脆擠在一個大炕上睡,李榆趁機把想去豐州灘的事告訴這哥倆,這倆人書讀的少根本鬨不清楚豐州在天上還是在地下,不過土默特他們倒是聽說過,倆人搖頭都說太遠了,簡直快到天邊了,李榆卻說那裡好可以不打仗了。
圖賴無可奈何地說“隨你的便吧,隻要不去明國、察哈爾就行,大汗說過明國的朝廷和官吏太壞了,咱們的人過去就是送死,察哈爾汗就是個等死的廢物,投他就是自尋死路,你走遠點也好,過些年再回來,你還是大金的巴圖魯,大汗一樣會重用你,他可把你和豪格看得一樣的親。”
圖賴勸李榆要走就趕緊走,再過些日子天就徹底冷了,說不定還會遇上風雪。李榆點點頭,又一臉壞笑地讓圖賴幫他乾幾天活,圖賴拍了他一巴掌不理他自個睡了,鼇拜笑著說,額魯哥哥臨走還要抓他們的差。
兩天後的一大早,圖賴一行和李榆、孟克、哈達裡一起上路了,老薩滿非要帶著老人們送彆他們,他們一起走到在烏拉河邊。終於到了分手的時候了,李榆把自己的大白馬交給圖賴“這是囊努克的坐騎,老汗把它賞給了我,多鐸一直喜歡這匹馬,你把馬帶回去送給他,算我給他留個念想。”
圖賴點點頭收下馬,然後與李榆緊緊擁抱,接著鼇拜與他的白甲兵們也和李榆一一擁抱告彆,李榆隨後走向老薩滿,對著這些老人們跪下連磕三個頭,他滿眼都是淚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老人們也是淚流滿麵,他們都明白這是最後一麵,以後再也不會見到自己的孩子了,老薩滿擦了擦淚水,揮舞起鼓鞭打起來腰間的薩滿鼓,在河邊又唱又跳,李榆忍住悲傷把哭成淚人一樣的哈達裡抱上馬,帶著孟克裡縱馬馬向著西邊而去。
鼇拜忍不住了,趴在圖賴身上放聲大哭起來,突然他想起什麼,又追上了幾步高喊“額魯哥哥,大汗說了,額魯巴圖魯是頂天立地的勇士,再難的事到難不倒他。”
李榆頭也不敢回,隻顧向前疾馳,哈達裡抹著眼淚問道“野人大叔,以後我們還會回烏拉山嗎?”
李榆堅定地回答道“會的,我們一定會回來的!”
烏拉河邊風乍起,風中傳來薩滿鼓一陣陣有節奏的鼓點聲,老薩滿伴隨著鼓聲不停地唱著“烏拉的山神、烏拉的河神,保佑烏拉的孩子平安遠行啦!保佑烏拉的孩子無災無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