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趙吉很奇怪李榆、孟克怎麼出現在這兒,李榆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事講了,趙吉點點頭說,李榆在金國呆不下去早在他和翻山虎的意料之中,那家人比他們這幫賊可黑多了,李榆能平安脫身再好不過了,以李榆的身手在哪兒混不到飯吃,憑什麼給那家人當奴才。
趙吉接著又講起他和滿達海的事,他們本來在義州、廣寧一帶,那裡金國的守備力量基本沒有,當地的蒙古人也被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時不時還能去開原、鐵嶺搶一把,小日子過的並不差,可滿達海、海山這幫人總想著給金國放把火解解恨,遼陽民變的消息傳來,滿達海覺得時候到了,就和趙吉糾集了義州、廣寧一帶的數百馬賊趕到遼陽大鬨一通,這一趟收獲的財物、牲口都不少,而且得到李榆的消息後馬上撤離,幾乎是毫發未傷地全身而退,不過金國也把他們盯上了,很快調集了一批八旗兵和漢軍駐防義州、廣寧,又把大批歸附的蒙古人派到這一帶住牧,開原、鐵嶺的防範也增強了。如此一來,趙吉、滿達海立刻吃不消了,雙方打了幾仗,馬賊的實力到底比不上金軍,連續損兵折將,幾乎被金軍擠出了義州、廣寧,馬賊們有的洗手不乾了,有的逃走了,趙吉和滿達海也打算拍屁股走人,正在這時卻傳來金國大汗死去的消息,滿達海改主意了,準備堅持留在遼東邊外,再看看有沒有渾水摸魚的機會。趙吉一行人出門都一年了,個個都歸家心切,於是就告彆了滿達海、海山等人,帶著分給他們的財物踏上了回家的路,沒想到路上又遇到從明軍大營溜出來找食的猛如虎一幫人,於是就約到一起闖入喀喇沁人的地盤找生意,喀喇沁人雖然喜歡搶劫,但他們的身手和武器與明軍相差太遠,早就被這幫明軍中的悍匪收拾怕了,今天趙吉、猛如虎發現喀喇沁人搶劫,立刻就過來搶食,喀喇沁人認出了這幫凶神惡煞,根本不敢抵抗就跑了,隻不過趙吉實在沒想到綽爾濟喇嘛也在這裡,他想收手已經來不及了,猛如虎見到這塊肥肉就衝上去了,最後還逼得他不得不露麵。
猛如虎搖著大腦袋說這不能怪他,他和他的兄弟們在明軍大營幾個月都沒領到軍餉,不出來做不行啊!山海關新調來一個叫滿桂的總兵掌管關前各堡防務,這家夥是蒙古人,手裡還有皇帝賜的尚方寶劍,聽說是和遼東巡撫袁崇煥鬨翻了,這才從寧遠調到山海關,這位滿總兵心狠手辣管得嚴,孫二娘和老虎頭他們都被調到前屯,現在連大營都出不了,他猛如虎說不定也得哪天也得出關,不趁著現在沒人敢管他們這幫兵痞的時候出來掙點錢,以後喝西北風啊!
猛如虎越說越有氣“六月份時,山海關那片連下暴雨,山海關城牆都塌了幾處,前屯、中後所、中前所那些新修的城堡全垮了,當官的一邊向朝廷伸手要錢重修城牆,一邊樂得合不攏嘴,狗日的至少又有五十萬兩銀子落他們口袋了,我們這些當兵的可苦了,軍餉拿不到不說,還他媽的得去當苦力築城,孫二娘和老虎頭他們算倒黴了,幸虧我躲過去了,我操他媽的大明狗官,當兵的也是人,也得掙錢養家糊口啊!”
猛如虎說著就瞟了德格一眼,德格嚇得就是一哆嗦,李榆拍拍德格的大腿說道“猛如虎,明國狗官欺負你們,你們找他去,但德格大哥是我朋友,你要想動手搶也可以,不過你要先打贏了我再說。”
“猛如虎,你不是李兄弟的對手,他是金國大汗封的巴圖魯,巴林部那個很能打的囊努克就是他殺的,在金國幾乎人人都知道他。”趙吉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老虎頭從義州回來時說過這位李兄弟,老虎頭打不過他,我當然也打不過他,”猛如虎點點頭,又指著德格問,“你老實告訴我,你帶來的馬是山上的馬,還是山下的馬?”
“喀爾喀去冬今春遇上幾場大雪,牲口凍死的太多了,那還管得上挑馬,我這些馬行家一看就知道好壞。”德格說了實話,他知道這些馬賊都是行家騙不了,乾脆由他們自己看。
蒙古人挑馬的方法很簡單,母馬生下馬駒子後就被帶到一處山頂拴住,任由它嘶鳴,餓得難忍的小馬駒子聽到叫聲,隻得自己爬上山找母親喂食,能爬上山頂的馬駒子自然是身強力壯,這駒子會被蒙古人留下細心喂養,而爬不上山的馬駒子則被淘汰,以前是牧人宰殺了當肉吃,後來有了與明國的封貢和馬市,這些劣馬也有了用場,養的差不多大就交給明國充數,明國官員一般比較貪錢,隻要肯賄賂他們,明國對這些劣馬也照收不誤。德格這些馬肯定不是最好的馬,但也確實沒有仔細挑揀過,劄薩克圖汗現在急需糧食、布匹,哪還有心思專門去騙人。
“你的馬和駱駝肯定不會自己留著,一定是想等明年開春到馬市去賣吧?”猛如虎接著問道,他把那些牲口反複瞧了好幾遍,絕大多數的馬屬於中等馬,劣馬確實不多,按明國對貢馬的標價,下等馬隻能折價十兩銀子以下,中等馬可折價十五兩銀子,而上等馬則能算到二十兩以上,這中等馬其實也大有文章可做,關鍵就看收馬的人了。
德格眼睛一亮,連忙點頭稱是,猛如虎微微一笑“你這些牲口現在就可以賣掉,我還可以幫你賣個好價錢,不過這得算咱倆合夥做這筆生意,我可以保證你絕不會吃虧,你要是願意咱們就談談,不願意就當我什麼也沒說。”
德格當然願意了,等到開春再賣他還得賠上牲口過冬和買草料錢,而且牲口還會落膘,他巴不得早點出手,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跟大家打了聲招呼就一起離開,自己找地方談生意去了。
孟克吐了口吐沫罵道“猛如虎這狗日的什麼時候學會做買賣了,有他這樣三心二意做我們這行的嗎?”
“明國和金國打仗當然急需牲口,你當猛如虎在長城邊鎮白混這麼多年。”趙吉沒當回事,又扭頭低聲問李榆“李兄弟,我聽綽爾濟喇嘛說你要到庫庫和屯種地,是這麼回事嗎?”
“我想去看看,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在金國翻來覆去就是打仗、搶劫和殺人,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過幾天太平日子,趙大哥,以後你還是叫我榆子吧,這樣聽著親切。”李榆回答道。
“蒙古人叫豐州川為土默特川,那裡有的是土地,按阿勒坦汗定的規矩,每年隻需交米一囊、草數束,免除差役,負擔倒是不重,隻是可惜了你的身手,而且豐州川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平靜,隻怕你還是過不上太平日子。”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就是不想在打仗了!”
大家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隊伍又啟程了,不過這回隊伍分成兩撥,綽爾濟喇嘛、李榆要向西走到豐州川,老喇嘛還盯著趙吉、丘顯和博爾術一夥人跟著他一塊上路,德格和猛如虎談了一晚上,倆人總算談妥了,一塊向南走到明國的昌平鎮賣牲口,倆個家夥現在好得跟親哥倆一樣。李榆還提醒德格小心,這個猛如虎可是馬賊,德格一點也不在乎,笑著告訴李榆,正是因為猛如虎是貨真價實的馬賊,所以才更會守信用,他在明國馬市見的形形色色的人多了,這做賊的比明國官府的信譽還要好得多。
分手時,德格牽著兩匹馬一定要送給李榆,被李榆一口拒絕,反而感謝德格一路上對他們三個的照顧,德格感慨道“李兄弟,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我看得出你是實誠人啊!也罷,以後我們還會見麵,就算交個朋友吧。”
德格說完就解下身上穿的裘衣,遞到李榆手中,李榆吃了一驚,解衣相贈這是蒙古人對朋友、兄弟表達情意的最高禮節,他也趕忙脫下身上的棉袍回贈德格,德格有點激動了,馬上把棉袍穿在身上,對著李榆說道“李兄弟,老哥以後也叫你榆子了,你記住,下次老哥來的時候,一定給你帶匹最好的喀爾喀駿馬。”
猛如虎的馬賊和德格的商隊唱著歌結伴而去,綽爾濟喇嘛和李榆、趙吉一行人也加快了步伐向西走,很快就到了多倫諾爾,從這裡再往西都是土默特人控製的領地了,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就放鬆了,李榆也有功夫細細品味沿途的景色,大雪過後的塞外一片寂靜無聲,草原、山峰披上了白妝分外妖嬈,空曠的雪原上有時會突然出現幾個蒙古包或者漢人搭建的板升,嫋嫋的炊煙給這一片曠野帶來一縷縷生氣,人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頑強,即使在此惡劣環境下,人們依然堅定地固守著他們的土地,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到來。
綽爾濟喇嘛把李榆喊到身邊,指著遠處的幾處板升和蒙古包說道“榆子,你看到那裡了嗎?這裡有蒙古人、有漢人,他們是誰?從哪裡來?將來又會到哪裡去,誰也不會關心,那他們為什麼堅持在這裡活著?因為這裡是他們的家,這裡有養活了他們的土地、友善的鄰居,最重要的是這裡有他們生活的希望,所以他們咬牙也要守在這裡。你問我的事我回答不了,我也說不清你是蒙人、漢人還是諸申,但我可以告訴你,哪裡有喜歡你的人和你喜歡的人,哪裡有你生活的希望,那麼那裡的土地就是你的家,你就有責任守護那裡的土地和人民,你何彆糾纏於自己是什麼人。”
李榆口中不斷重複老喇嘛的話,心裡的疙瘩漸漸解開了,他對著老喇嘛躬身施禮“綽爾濟喇嘛,我明白了,我再也不會苦惱了,愛我的人就是我的親人,養育我的土地就是我的家園,我要幫助我的親人,守護我的家園。”
一路無話,幾天後他們一行到了喀喇莽乃(今商都一帶),這裡已經有一隊人馬迎接他們了,一個麵色白皙的青年上前跪倒,對著綽爾濟喇嘛說倒“綽爾濟喇嘛,我奉父汗之命在此等候,總算把您盼到了。”
綽爾濟喇嘛笑眯眯地說道“小巴圖,你以為我老得認不得回家的路了嗎?你倒是神通廣大,預先知道我要回來了。”
“不是,是有人在路上看到您就提前回來報信了,父汗就叫我在此接您,您到了庫庫和屯,父汗也會親自到黑河邊迎接您。”
“還有我呢!”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響起,從這個叫巴圖的青年身後閃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綽爾濟喇嘛,我也來接您了。”少女身後也有尾巴,又是一個麵目俊秀的青年不知從哪鑽了出來。
“小烏蘭、小那木兒,你們也來了,好!好!老喇嘛看到你們幾個孩子就高興。”老喇嘛笑的嘴都合不攏了。
李榆看著這幾個人有點納悶,他們看來和老喇嘛關係都很親,應該是蒙古人,但他們穿的卻是漢人的右衽棉袍,而不是蒙古人的圓領或直領衣服,而且兩個青年也不像蒙古人那樣留辮子,那個小姑娘更是一身漢人妝扮,頭上還梳著發髻。趙吉悄悄與李榆耳語,那個叫巴圖的是土默特博碩可圖汗的兒子巴圖小台吉,女孩是博碩可圖汗的女兒、巴圖的同母妹妹烏蘭公主,這倆兄妹都算是老喇嘛的曾孫輩,那個那木兒是土默特東哨一個巴圖魯的兒子,這小子就喜歡跟在烏蘭屁股後麵,這幾個人都跟著綽爾濟喇嘛讀書,所以老喇嘛見到他們就親。至於穿漢服嘛,這在豐州川一點也不稀奇,阿勒坦汗活著的時候都經常穿漢服。
兩隊人馬合為一隊又繼續前行,隊伍中有了巴圖、烏蘭和那木兒三個活潑的年輕人,老喇嘛再也不寂寞了,隊伍裡充滿了歡聲笑語,巴圖很快就注意到老喇嘛身後的李榆——李榆個頭太高了,想不讓人注意都不行,老喇嘛笑著把李榆介紹給大家“他叫李榆,跟你們歲數差不多大,他可比你們有本事,他在金國是赫赫有名的勇士,金國大汗親封他為巴圖魯,巴林部有名的囊努克台吉就是他殺的,不過他已經領悟到佛法講的善惡,所以棄惡從善離開了金國,要到我們庫庫和屯種地,從此做善事,他也是一個好孩子,你們以後要多幫他。”
老喇嘛的話剛落音,三個年輕人就嘰嘰喳喳起來,烏蘭咯咯地笑起來,她一笑紅通通的臉上就是倆酒窩,李榆一下子覺得她美極了,烏蘭開口就邀請李榆“你到我那裡吧,我們在黑河南岸有的是地,可老是沒人種,不過我覺得你不一定會種地,不如給我當侍衛吧,我還可以教你讀書認字,以後你自己就可以讀經書了。”
“我會認字,我會寫漢文、蒙文還有諸申文,我師傅是金國有名的大巴克什庫爾纏、達海,怎麼你們都沒聽說過他們倆?”李榆覺得小姑娘太瞧不起他了,而且認為他們不知道庫爾纏、達海,也太孤陋寡聞了。
“我也覺得你種地不合適,你可能放馬、打獵會更好,”巴圖摸了摸李榆背上的硬弓,有點羨慕地說,“這麼硬的弓大概要用兩石以上的力才能拉開,我們這裡能拉一石弓的人不少,但沒幾個人能拉兩石弓,你一定很了不起。”
“你叫李榆,這個名字很好聽,我也有個漢名叫王保柱,你一定讀過漢人的書吧,”那木兒也急著插話,他覺得應該賣弄一下自己的學問了,“這首樂府詩你一定讀過,‘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詩就是寫我們土默特川的,寫得太美了。”
很可惜,李榆不知道這首詩,他現在臉都紅了,出了門才知道自己讀的書太少了,難怪庫爾纏師傅老是罵他出去會丟人現眼,李榆很喜歡這三個年輕人,他決定住下以後要好好讀點書了,要不簡直沒法跟他們打交道。
烏蘭還嫌不夠熱鬨,把李榆身後的哈達裡也拉了過來“這個小孩真可愛,李榆,這是你弟弟吧,快到姐姐這邊來。”
哈達裡漲紅了臉,他的蒙古話說不好,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不對,他是我野人叔叔,不,是我額魯叔叔,還不對,他是我榆子叔叔。”
大家都笑了“原來你還有名字啊!你還叫過野人這個名字。”
年輕人在一起總是快樂的,這一路上大家說說笑笑,幾乎忘記了疲勞,孟克找不到人跟他說話,跟趙吉、丘顯和博爾術這幫同行自然走到一起,相互交流起做賊搶劫的經驗——本來老喇嘛一直盯著趙吉他們,生怕他們半路跑了,但後來也放心了,這幫人回家的心比他還急,老喇嘛可不知道,趙吉帶的這幫人在外混了一年有餘,手裡都撈了不少財物,不把東西親手交給家裡的老婆、孩子,就是讓他們出去做賊都不會安心。
兩天之後,他們到了庫庫和屯,黑河邊早已聚集了土默特的各部首領,大召寺的大小喇嘛,還有上千名庫庫和屯的信眾,以順義王博碩可圖汗為首,一起迎接德高望重的綽爾濟喇嘛歸來。綽爾濟喇嘛麵有愧色,這次到察汗浩特除了被察汗爾汗羞辱一邊,其他什麼也沒做,不過博碩可圖汗無所謂,隻要綽爾濟喇嘛回來就好,他可是土默特人離不開的精神支柱。
李榆卻離開了熱鬨的人群,帶著哈達裡走到河邊,烏蘭公主指著河對岸說“李榆,你看,那裡就是我和我哥哥管的土地,土默特川最好的土地,你可以在那裡生活,等雪化了就可以耕作了。”
李榆跪倒在地,刨開地上的雪抓起一把泥土,對著天空喊道“庫魯大叔,你看到了嗎?我帶著哈達裡來到豐州川了,您就在天上保佑我和哈達裡在這片土地上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