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夜已經很深了,劉興祚還在繼續說著他在金國策劃的最大一次行動就是“複州之變”,本來計劃將數萬漢民組織起來逃離金國,可惜功敗垂成,二萬多複州百姓被屠殺,劉興祚自己也暴露了,老汗念舊情舍不得殺他,但把他閒置起來,其他漢官卻被嚇破了膽,紛紛改弦易張,李永芳從此躲進家中再不問世事,佟養性乾脆死心塌地做了愛新覺羅家的奴才,隻有劉興祚還不死心,他還要繼續鬥下去,天聰汗即位後,沒有忘記這個曾經一起讀書、一起征戰的老夥伴,重新開始重用他,於是劉興祚又開始活動了,不過他的運氣實在不好,與明國東江總兵毛文龍聯絡的信使連人帶信被金軍抓獲了,這回是鐵證如山,就差在頭上貼上明國奸細的標簽了,好在天聰汗正忙著西征蒙古,一時下不了決心處置他,就把他軟禁在家中。劉興祚在家中左思右想覺得這次很難過關了,再不跑就是等死,於是給好友薩哈廉、庫爾纏、達海留下絕筆遺書,為自己百般鳴冤辯護,又找來一個街上的乞丐,把自己的衣服、白玉扳指叫乞丐穿戴上,然後殺了乞丐,一把火燒了自己住的房子,趁混亂逃出金國,跑到明國的東江鎮,而金國人看到的隻是一具燒焦的屍體,還真的以為劉興祚含冤。
劉興祚舍棄老母妻兒投奔明國,但他過得並不好,他和東江鎮的毛文龍兩個很快就發生矛盾,在劉興祚眼裡,毛文龍是個目光短淺、胸無大誌、隻知道燒殺擄掠的盜匪,而在毛文龍眼裡,劉興祚則是一個奸詐狡猾、首鼠兩端的反正叛逆,毛文龍處處限製劉興祚,不給他一兵一卒,劉興祚也不指望毛文龍,他劉家兄弟多,先後逃出金國的有七八個,他帶著這些家裡的兄弟和一些忠於他的阿哈艱苦創業,招攬了數百名金國逃人,手裡漸漸有了一些實力。
劉興祚與毛文龍各乾各的本來相安無事,但毛文龍做的一件事終於讓兩人徹底翻臉了,毛文龍沒有如實向朝廷上奏劉興祚回歸的情況,而是編出一個鎮江大捷,劉興祚千辛萬苦、舍家棄子回歸明國被他胡說成陣前下馬向他投降,劉興祚憤怒了,這是對他的侮辱,他對毛文龍暗下殺心,這個機會很快來了,薊遼督師袁崇煥上任不久就著手圖謀毛文龍,一邊封鎖東江鎮的糧餉,一邊派人暗中與東江鎮將領聯絡,劉興祚立即答應給薊遼督師作內應,有了劉興祚的通風報信、暗中策應,袁崇煥順利地殺了毛文龍,控製了東江鎮,毛文龍的部隊也一分為四,劉興祚以參將銜理副將職統領其中一部,不久東江鎮又合並成東西兩協,毛文龍的舊將陳繼盛領東協,劉興祚領西協。
劉興祚有兵有地盤了,正準備大展身手,突然又被袁崇煥叫到寧遠,然後就回不去了,被留在薊遼督師府聽用,東江西協隻好交給弟弟劉興治暫理,他自己留在寧遠坐冷板凳混飯吃,這次袁崇煥入關勤王,他也被帶到了山海關聽用。袁崇煥入獄後,孫承宗到山海關督理軍務,劉興祚迫不及待地跳出來主動請戰,孫承宗誇獎了他幾句,就讓他自己想辦法,劉興祚到哪兒找兵啊?幸虧薊遼督師府讚畫軍務的孫元化平時和他關係不錯,把新招募的六七百蒙古夷兵借給劉興祚,這才有了這次青山之役的勝利,這也是山海關明軍唯一一場勝仗。
劉興祚的經曆跌宕起伏,李榆聽了震驚不已,劉興祚喝了一大口酒,痛苦地問道“榆子,你現在知道你劉大哥是什麼人了吧,你以後還會把我當好人看嗎?”
“我不管彆人怎麼想你,你還是我的好大哥,我知道你絕不是為自己才這樣做的。”李榆堅定地回答。
“不,我不是好人,我帶著諸申打進了遼東,做了明國的叛逆,這是不忠,我拋棄了老母自己逃命,這是不孝,殺害無辜以求避禍,這是不仁,我背叛了對我有恩的英明汗、天聰汗,這是不義,像我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早晚會遭報應的,”劉興祚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李榆急忙扶住他,劉興祚繼續哭泣道,“我做錯了,所有的事都做錯了,我想趕走明國的狗官,讓遼人過上好日子,可我效力的金國比餓狼還狠,多少無辜的百姓死於他們的刀下!我想借助明國之力削弱金國朝廷,趁機實現遼人自立,可明國朝廷已經爛透了,他們根本無力動搖金國,這些明國的狗官害自己人比金國害漢民還狠,遼人也絕不能讓明國回去,我想讓遼東的漢、蒙、諸申各族在自己的家園裡平等相處、誰也不欺負誰,為什麼實現起來就這麼難,我們遼人的路在何方?難道遼人隻有做奴才的命嗎?”
李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劉興祚,也跟著抹眼淚道“其實我和你一樣,隻要我向諸申揮起戰刀,四貝勒他們一定會罵我忘恩負義,我在金國看到過被諸申欺淩的阿哈做牛做馬、饑寒交迫、,也看到過被諸申殺戮的漢民、蒙古人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我逃離金國想回避這一切,可我最終還是不得不麵對,四貝勒和他的金國雄心萬丈,不會允許我們的存在,他們一定會殺戮、肢解、奴役我們,我不願意讓豐州人蒙受苦難,隻能選擇拿起刀子與他們戰鬥,我真的不想和他們打啊!可我又能怎麼辦,我還能逃到哪裡躲避這一切?”
劉興祚猛地握住他的手說道“榆子,你無論如何也要堅持下去,豐州還有希望,我是不成了,皮島地域狹窄、人力有限,又緊臨金國戰事不斷,很難有大的作為,我隻能過一天算一天了,也許死才是我最好的歸宿。”
“劉大哥,你也來豐州吧,我們一塊乾,我心裡真的害怕哪一天豐州會突然崩潰。”李榆用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劉興祚。
劉興祚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我也想幫你,可我做不到,皮島還有興治他們,我原以為殺了毛文龍,其他的事都好辦,可我後悔了,毛文龍一死,東江鎮分崩離析在即,袁崇煥用毛文龍的心腹陳繼盛和我這個夥同他殺毛文龍的人分掌東江東西兩協,其用意不言自喻,陳繼盛這個粗貨不是我的對手,袁崇煥又將我調到寧遠,興治代我留住皮島,但他年輕氣盛與陳繼盛水火不容,我總擔心他們出事,如果皮島出了內訌,東江鎮就全完了。”
劉興祚與李榆一直談到深夜,李榆請劉興祚多陪他幾天,劉興祚回山海關也沒什麼正經事要做,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兄弟倆說累了就和阿薩裡擠在一個炕上睡著了。
永平的形勢急劇惡化,李榆和劉興祚、白顯誌、馬光遠坐在一起考慮下一步行動的時候,斥候報來永平失守的消息,四人不住地搖頭歎氣,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現在隻能考慮建昌營能否守住了,正在商議的時候,出外查探軍情的孟克、阿薩裡帶著一個滿身血汙的人進來了,劉興祚嚇得跳了起來“費揚武,我不是叫你陪興賢去山海關了嗎,你怎麼成這樣了?”
“主子,全完了,我們在兩灰口遭遇建賊伏擊,全軍覆沒了。”劉興祚的貼身阿哈費揚武進來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語不成聲,孟克在一旁說了事情的經過,金軍在兩灰口殲滅了劉興祚的數百蒙古夷兵,劉興賢、費揚武等人拚死衝出重圍,被金軍一路追趕,正巧遇上他和阿薩裡帶著一隊騎兵查探敵情,兩人見情況危急,急忙帶人殺上去救下了費揚武幾個人,但劉興賢的馬卻被射中,落馬被俘,阿薩裡還看到了濟爾哈朗和阿巴泰的戰旗,他估計對方應該事先有準備,否則犯不上為這幾百人來兩個貝勒。
劉興祚一滴眼淚都沒有,他扶起了費揚武,仰天長歎道“這就是命啊!皇太極一定是知道我詐死降明了,他要殺了我,該死的是我,卻連累了興賢,榆子,你真不該這時候出現,要不是因為見你,我本該就死了。”
“劉兄,能活著總是好事,彆想那麼多了,還是考慮我們怎麼辦吧,”馬光遠麵色蒼白,哀聲對李榆問道,“李參將,永平失守,建奴馬上會打到建昌營,我們肯定守不住,你能幫我們一把嗎?”
“我們是騎兵,不可能幫你們守城,”李榆遲疑了一下搖著頭說道,“金軍數萬人馬,而我們加在一起不過千餘人,周圍的明軍也無力援助我們,實力太過懸殊,叫官兵組織百姓撤退吧,金軍已打穿邊牆數處,建昌營根本沒必要死守。”
白顯誌也低聲說道“目前的情況,我們留在這裡也無濟於事,我豐州軍隻能撤出邊牆了,馬參將也和我們一起撤吧。”
“你們都走吧,一個也不用留下,我馬光遠就留在這裡等死,報效那個皇上和朝廷。”馬光遠臉憋得通紅,大吼著踉踉蹌蹌離開。
馬光遠走後,李榆立即下令豐州軍做好撤退準備,為隱蔽行蹤,天黑後再出發。黃昏時分,馬光遠又進了甕城,見到李榆他們就指著身後的十幾輛大車說道“大家都是當兵吃糧的,見麵就是緣分,塞外寒苦不好熬,你們要走就把這車上的糧食和軍械都帶走,反正留著也是糟蹋。”
白顯誌詫異地問道“馬老弟,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們守城不正用得上這些東西,馬老弟,你得把話說明白。”
“我們已經決定向金軍投降了,信使也派出去了,金軍也許下半夜就到,你們想降大家就一起做個伴,想走就帶著東西趕快走。”馬光遠垂頭喪氣說道,永平失守後,在籍廢官白養粹、張養初、孟喬芳、楊文魁等人出麵組織百姓迎降,免去了永平的屠城之禍,天聰汗立即封白養粹為永平巡撫、張養初為永平知府、孟喬芳、楊文魁為副將,這些降官四處聯絡各地官兵投降,建昌營的白中軍是白養粹的親戚,也來勸說馬光遠投降,馬光遠開始還一口回絕,但聽說孟喬芳也降了,立即就猶豫了,孟喬芳是將門出身,帶兵打仗很有一套,而且為人豪爽俠義、剛正不阿,在寧夏副總兵任上得罪了上官,被免職趕回了永平老家,此人雖然沒了官職,但憑著他的資曆、本事在山海關、永平一帶的武將中很有聲望,馬光遠思慮再三,最終決定投降,不過他是厚道人,沒忘記給甕城裡幾個新交的朋友打聲招呼。
劉興祚陰著臉問道“馬兄弟,你我相處得還不錯,你給我句實話,你自己到底願不願降?”
“哪個王八蛋才甘心投敵,可我實在無路可走了,台頭營、鞍山堡、遷安、灤州都準備降了,建昌營守是守不住的,還得賠進去全城兵民好幾千條人命,跑又不敢跑,擅自撤離防區,朝廷肯定要殺我,我也不甘心尋死,我對朝廷也算儘心儘力了,憑什麼自己花錢買個官去殉節,”馬光遠不耐煩地催到,“你們快走吧,白中軍還扣著我一家老小在參將府呢,這小子還不錯,也不願意為難你們。”
“馬大哥,你要是不甘心投降那就好辦,我也得對得起朋友。”李榆點點頭,對身旁的莫日格悄悄使了個眼色,然後突然向後一閃身,莫日格猛地上前,一個手刀劈在馬光遠的頭上,馬光遠措手不及昏倒在地,馬光遠的親兵還沒來得及反應,陳二柱、劉石頭帶著人就衝上來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
李榆對著馬光遠的親兵大喊道“誰也不許動手,馬參將是我們的兄弟,我們絕不會害他,有誰願意帶我們把馬參將的家小搶出來?”
親兵們張望了一會兒,看到豐州兵確實沒有動手的意思,才有幾個人站出來願意帶路,李榆一揮手就帶著孟克、吉達衝進城去,到了參將府一切都順利,白中軍被孟克一腳踹翻在地,其他人看到這群如狼似虎的夷兵也不敢阻攔,任由李榆帶走了馬光遠的一家老小,白中軍坐在地上氣得大罵“你們一走就了了,我們怎麼辦?全城幾千口子人怎麼辦?你們這幫韃靼要害死我們了。”
李榆把白遊擊從地上拉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道“白中軍,你彆害怕,我李榆絕不會害你們,建昌營守不住就不用守了,弟兄們的血也不能白流,你派人連夜通告全城軍民,願降者留下,不降者各自散去,金軍來了要是為難你們,你們就找正紅旗的薩哈廉貝勒或者鑲黃旗的豪格貝勒,就說你們是額魯巴圖魯的朋友,他們會幫助你們的,兄弟,好好活著吧!”
李榆說完就揚長而去,目瞪口呆的白中軍還在原地發傻。
李榆回到甕城,立即帶著隊伍趁著天黑出發了,隊伍從冷口關出邊牆時,馬光遠突然發傻了,嚷嚷著要去山海關見孫承宗大人,他是大明的參將,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走了,而且他也不願意出關當韃靼。
白顯誌又好氣又好笑“馬老弟,你現在還回得去嗎?到了山海關就得讓老孫頭綁出去砍了,你遇到我們算是運氣好,都打算當建奴的人了,還怕當韃靼?你以為韃靼想當就能當。”
馬光遠又哭又鬨,這會兒他又想起做大明忠臣了,李榆、劉興祚、白顯誌好言相勸,他還不願意聽,馬光遠的老婆不耐煩了,過來就在馬光遠臉上抽了一記大耳光,馬大嫂虎目圓睜怒斥道“姓馬的,你彆不識好歹,誰說讓你當韃靼了,人家李參將、白參將是韃靼嗎?你那個破參將還不是我娘家掏錢幫你買的,咱不當認賠就是了,哪點對不起朝廷了,要死自個找棵樹上吊去,彆連累我們一家子。”
“幾位大人,我們繼續上路,用不著理他。”馬大嫂罵完老馬就招呼大家走,大家被馬大嫂的氣勢鎮住,跟著馬大嫂都走了,老馬一看沒人理他了,自己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也捂著臉一聲不吭跟在大家的後麵。
“劉大哥,你打算回山海關嗎?”李榆悄悄問劉興祚。
“當然要回去,不過那是打完這場仗之後,”劉興祚似乎情緒轉好了,他揮舞著拳頭說道,“我想通了,我這次當死卻未死,老天留我必有大任,我回去後就帶著興治他們辭官不乾了,我們都到你的豐州去,明國的水太深,我們不玩了,我要在豐州和愛新覺羅家鬥一鬥。”
“浩——瑞、浩——瑞!”李榆興奮地雙腿用力一夾,馬向前竄了出去,大家跟著李榆一起發出長嘯,加快速度向前疾馳,這時天突然下起雪來,今年又是一個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