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大帥們下決心拚命了,李榆卻猶豫了好一會兒,低聲說道“我,我想帶我的人過灤河迂回到金軍側後,這樣行嗎?”
“李副將,你是不是要脫離我們,自己另打主意了?”楊肇基眼露凶光,惡狠狠地問李榆,離開大隊自己行動在明軍中幾乎就是伺機逃跑的意思。
“老楊,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們西北人沒有扔下同伴自己逃跑的習慣。”尤世威也皺起眉頭,不過李榆是自己人,他可以教訓李榆,但楊肇基就是不行。
“本官相信李副將,這也許是個克敵製勝的妙計。”劉之綸卻支持李榆,這幫軍頭除了硬拚,什麼計策也想不出來,劉之綸覺得還是李榆更靠譜一些。
“榆子的騎兵速度快,更適於奔襲作戰,放在正麵是有些可惜,就讓他去吧,我也信得過他。”尤世祿也支持李榆。
明軍眾將商量完畢,各自回營準備,李榆垂著頭回到了自己的營地,他的心情不好,從去年十二月中出來一直打到現在,已經有三個多月,他越來越掛念家裡的情況,豐州離京畿還是太遠,兵荒馬亂的通封信太難,隻是在薊州時接到過大統領府托商人轉來的一封信,信上說趙吉、馬光遠、滿達海和庫拜等人已平安到達豐州,豐州的情況一切正常,就是今年開春無雨,莊稼地全靠他們澆水灌溉,那些簡陋的水渠、水窖派上了大用場,信中還說宋統殷大人升官了,當上了山西巡撫,原來的大同知府馬士英接宋大人的班,升作陽和副使,這兩位大人對豐州很友善,幫了豐州人不少大忙,大同巡撫張宗衡大人聽說豐州軍在京畿打了勝仗,也覺得自己長臉了,破天荒地援助豐州二千五百石糧食以及不少農具,作為給豐州出兵的酬勞,那批糧食在青黃不接時起了很大作用,大家都對這次出兵的收獲非常滿意,不僅帶回了三千人口和幾千頭牲畜,最重要的是那幾百個工匠,他們的到來能把豐州鐵廠和其他作坊的水平提高一大截,大家都琢磨著一定要讓這些工匠安心留在豐州,寧可大家都吃不飽,也要讓他們一家老小吃飽穿暖,信的最後說,大家都盼著他們早點回家,但也明白這仗一時半時結束不了,而他們幫明國打仗實際上也是為保衛家鄉打仗,仗打得越好明國對豐州就越好,豐州人的日子就越好過,所以一定要給豐州的鄉親爭氣,決不能灰溜溜地回來,出征將士不用擔心家裡的事,各個百戶所都派人把他們土地、牲口的活包了,鄉親們自己少吃一口,也要讓他們的家裡人吃飽。李榆把這封信交給那木兒,要他讀給每一個官兵聽,很多人聽完都哭了,他們想家了,但沒有人願意灰溜溜地回去。
這封信裡還夾了烏蘭、巫浪哈寫的一頁紙,兩位夫人在信中也不便多說什麼,隻是要他一定小心謹慎,豐州一千五百個子弟的安危全在他身上,豐州人希望他帶著家鄉子弟凱旋而歸,夫人們還說,她們一切還好,就是肚子裡的孩子動的厲害,好像他們想早日來到這個世界。這頁紙被李榆藏在懷裡,沒事的時候,他就偷偷讀幾遍,每次讀的時候眼圈都會發紅。
李榆沒有直接回他的大帳,而是在營地裡轉了幾圈,不時和大家打個招呼,士兵們也隨口和他說幾句,接著繼續忙自己的事,李榆和大家經常在一起聊天說笑,士兵們見他一點也不拘束。
紮布圖、巴根兩個隊長正邊刷馬邊聊天,見李榆路過就喊了一聲,紮布圖問李榆,打建昌營時他分了點銀子,打算買點東西帶回家,他想請李榆給他出個主意。
“還是買棉布吧,這東西便宜而且過日子離不了,最好彆在這裡買,這裡兵荒馬亂的,東西肯定比大同貴,”李榆一轉臉又問巴根,“你也打算買點東西帶回去?”
“我連老婆都沒有,給誰帶東西呀?我把錢都存著以後用。”
“其實你倒是可以買些女人稀罕的東西帶回去,這裡可是明國的京畿,來一趟不容易,我勸你打完這一仗就找個女人成家吧。”李榆拍著巴根的肩膀說道。
巴根點頭表示可以考慮,他悄悄問道“榆子哥,你在金國呆過,對麵那幫諸申不好打吧?”
“他們確實很厲害,你有點心虛了?”
“血見多了,早就不當回事了,和誰打都一樣,反正我就是這個命。”巴根滿不在乎地回答。
“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誰也不怕,我就想早點宰了他們好回家。”紮布圖頭也不抬繼續刷他的馬。
天黑後李榆帶著他的鐵騎悄悄出營,涉水過灤河而去,一場生死決戰就要來臨了。
天亮了,隨著霧氣散去,一陣陣軍號聲響起,明、金兩軍幾乎想到了一塊,不約而同地朝對方壓過來。
“明軍好像和過去不一樣了,他們要主動與我們在野外決戰?”薩哈廉吃驚地說,在他的印象中,明軍總是躲在營柵後麵死守,而野戰也是排好隊等著他們衝擊。
“是跟以前不大一樣,”阿巴泰心不在焉地回答,脖子卻伸得老長向四周觀望。
“七叔,你是在找額魯吧?我看清楚了,對麵的明軍陣中沒有額魯用的黑鷹旗和飛虎旗,這小子跑哪去了?”
“額魯肯定在附近,這小子打仗太滑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冒出來,不行,我們得防他一手,”阿巴泰想了一會兒,對薩哈廉說道,“薩哈廉,你把騎兵都交給我行嗎?你去擊潰這夥明軍,爭取速戰速決,我來對付額魯。”
薩哈廉有點猶豫,三千金軍人人配馬,真正的騎兵隻有一千人,其他隻能算騎馬的步卒,而明軍陣中卻可以看到至少有一千披甲騎兵,以不善騎戰的步卒對付得了他們嗎,阿巴泰看出薩哈廉的顧慮,不屑一顧地說道“明軍的騎兵太差,我們的步卒騎上馬照樣能打敗他們,實在不行你就攻擊對方步卒,那些普通戰兵絕對不經打,趕走了他們的步卒,你再回頭攻擊他們的騎兵,這一仗我們就勝了,我必須纏住額魯,不給他機會搗亂。”
薩哈廉終於點點頭,阿巴泰的爵位低於他,依然是個沒有名號的貝勒,但實戰經驗比他強得多,他去對付李榆更有把握,阿巴泰見薩哈廉答應了,又繼續叮囑道“記住七叔的話,你的一百多正紅旗白甲集中起來,如果明軍出現破綻就要立即撲上去,一點也不能猶豫。”
兩人商量完畢,阿巴泰指揮騎兵移動到金軍側後,而薩哈廉指揮另外兩千騎馬的步卒開始準備發起攻擊。
明軍的戰陣已經列好,尤世威、尤世祿、王世欽居中,楊麒、楊嘉謨、王承恩居右,楊肇基、吳自勉居左,劉之綸不知從哪裡找來一麵大鼓,準備為明軍擂鼓助威。明軍這次在陣前也不擺大小銃炮了,那東西除了壯膽,實際用處並不大,眾將達成一致意見,既然這一仗沒有文臣瞎指揮,也沒人敢分他們的功勞,那就為自己打吧,各家帶著自己的家丁打頭陣,跟金軍對著打,雖然他們離開薊州時還了士兵的壓餉,但誰也不敢指望士兵突然間會人品大爆發。
金軍首先向明軍中路發起攻擊,這已經成慣例了——幾乎每次都是金軍搶攻,明軍防守,守住了算運氣好,守不住大家就一起逃跑,金軍像往常一樣,披雙重重甲的死士策馬呐喊著衝在前麵,後麵披輕甲的騎在馬上張弓搭箭準備用箭雨掩護死士衝陣,不過他們這次沒聽到明軍習慣性地亂放銃炮的聲音,衝到距離明軍五六百步時,明軍陣中發出排天倒海般的喊殺聲,接著就看見身披鐵甲的明軍騎兵向他們殺過來。
雙方越來越近,金軍的輕甲兵已經開始放箭掩護,但明軍渾然不覺似的繼續衝鋒,隻有三十步了,明軍騎兵突然向金兵伸出了三眼銃,距離太近了,明軍馬到人到,幾乎是把三眼銃捅到金兵的麵門前射擊,一陣急促的火藥爆炸聲後,幾十個重甲金兵慘叫著栽下馬去,明軍打完銃後沒有任何猶豫,衝進了金軍的戰陣,一手用三眼銃架住對手的兵器,一手飛快地拔出插在背上的武器,鋼鞭、重刀劈頭蓋臉砸向金兵的腦袋,金兵一時被打懵了,前麵笨手笨腳的重甲兵不斷被打下馬去,後麵的輕甲兵麵對著混在一起廝殺的場麵,手忙腳亂地收起弓箭,舉著刀矛加入戰團。
“明軍的家丁,他們瘋了,一出手就用家丁拚命。”薩哈廉驚恐地叫著,前麵的金軍被打得手忙腳亂已經開始後退了,他揮手對身邊的軍官大喊,“衝上去,從左右兩翼包抄他們,用弓箭射死他們。”
金軍想包抄明軍,而明軍也同樣想包抄金軍,雙方的左右兩翼隨即撞到一起展開廝殺,劉之綸使勁擂響戰鼓為明軍鼓勁,西北騎兵名不虛傳,家丁們大多出身軍戶,家中幾代甚至十幾代人從軍征戰,長期和蒙古人交手,他們對騎戰絕不陌生,一旦進入他們擅長的肉搏混戰,他們反而心裡有底了,身穿重甲行動緩慢的金軍重甲兵成了他們的攻擊重點,西北騎兵喜歡使用的鋼鞭、重型長刀殺傷重甲兵並不困難。中路明軍最為精銳,尤家、王家世代將門,養的家丁也彪悍無比,與近千金軍打依然不處於下風,甚至能保持攻勢,王世欽親手斬下一顆金兵的首級,興奮地大呼小叫,尤世祿殺紅了眼已經打折了兩根鋼鞭,金軍見了他開始躲避,尤世威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將中路的近六百名家丁派出楔形騎陣,三位大帥輪流帶頭衝陣,尤世威身上被敵人的血染紅了,他衝的太猛了,對方的箭矢不斷地射向他,幾名家丁死死地護住他,一個倒下去,另一個就立即補上來,尤世威的眼紅了,大聲怒吼道“兒郎們,衝上去,殺了建奴,衝透敵陣我軍就勝了。”
明軍中路對金軍猛攻不已,右翼的王承恩、楊麒、楊嘉謨人數稍弱,還不到五百人,但這些西北人來了血性,死死咬住金軍不放,而且不時發起衝擊吸引金軍,以保護自己的中路,金軍左翼的六七百人沒有兵力優勢,與他們僵持不下,而三位大帥也發現了機會,迅速調集西北邊軍步卒參戰,西北邊軍步騎配合作戰,金軍立刻就處於劣勢,王承恩、楊麒趁機帶領三百家丁支援自己的中路,尤世威得到增援信心大增,對金軍中路攻得更猛。
但明軍的左翼卻處於劣勢,楊肇基、吳自勉的五百家丁多是他們山東家鄉子弟,打得雖然勇猛,但騎戰比金軍差得多,很快就衝不動了,五百人擺開密集騎陣與金兵周旋,楊肇基已經傳令劉澤清的步卒迅速增援,但劉澤清卻被嚇住了,始終不敢接近戰團,而是遠遠地用銃炮、弓箭支援,對金兵沒有造成多大的威脅,四百金軍打得遊刃有餘。
薩哈廉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凶狠的西北騎兵居然要衝到他的大纛下了,他不得不動用白甲擋住對方。薩哈廉急得頭上直冒汗,再打下去中路恐拍就要被對方突破了,他甚至想到向阿巴泰求援了,但他的側後方也傳來了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顯然他那個好朋友額魯也出現了,阿巴泰隻能全力去應付這個更可怕的敵人。
“主子,明軍的左翼,阿巴泰貝勒說過,發現明軍破綻就要全力壓上,我們打明軍的左翼吧。”一直在他身邊的寧完我突然叫起來。
薩哈廉猛然醒悟,他果斷地下令“我軍中路全體下馬結陣,以步射阻擊明軍,我軍左翼撤出戰鬥迂回攻擊明軍左翼,白甲巴雅喇立即支援我軍右翼,要快啊!不要怕傷亡。”
金軍立即行動起來,不管不顧地回撤結陣,他們本來就是步卒,對著一套非常熟悉,這是對付蒙古騎兵常用的辦法,金軍扔下撤不下來的人,很快就排出密集的步陣,把箭雨潑向明金兩軍混戰的戰團,與明軍混在一起的人隻能怪自己命不好了。明軍沒想到金軍會下決心斷臂求存,當他們把沒撤下去的金兵斬殺殆儘時,沒有及時搶攻,明軍又犯了老毛病,軍官、士兵們原地搶起金兵的首級來,有的人甚至動手打起來,大帥們當然看出金軍的伎倆,但他們根本吼不住廝打成一團的明軍,這一耽擱是致命的,當他們重新調整後再進攻時,金軍的步陣已嚴陣以待,強弓重箭射過來,凶猛的西北騎兵也攻不動了,接著更可怕的事發生了,明軍的左翼突然崩潰了。
金軍的白甲出現在麵前時,劉澤清最後一點膽量也沒了,他在遼東打過幾年仗,在他的眼裡金軍白甲就是洪水猛獸,他躲都來不及呢,哪裡敢去打,更何況是一百來個白甲,這也太看得起他了,劉澤清嚎叫一聲扭頭就跑,他帶來的兵一看參將大人跑了,立即一哄而散。金軍的白甲打跑了劉澤清,隨後會合迂回過來的左翼精騎,一起合攻楊肇基、吳自勉的家丁,兩人再也扛不住了,他倆不是劉澤清,逃跑的事乾不出來,迅速指揮家丁們邊打邊撤向中路靠攏,而中路的尤世威也被徐徐壓過來的金軍步陣打得步步後退,右翼的楊嘉謨指揮西北步卒前來支援,但西北步卒也擋不住金軍白甲的攻擊,步陣被白甲打出幾個缺口後,金軍騎兵趁機殺入,西北步卒很快就崩潰了。
鼓聲嘎然停止,劉之綸此時萬念俱灰,戰場形勢剛才還好好的,一轉眼的功夫就前功儘棄了,明軍又被打回原形,慌不擇路地拚命奔逃,丁啟明帶著親兵衝上來,架著他就要向後跑,劉之綸憤怒地推開丁啟明,拔劍出鞘高聲喝道“劉某今天就死在此地,有血性的男兒跟著本官殺建奴啊!”。
“護住大人,尤帥的大旗還在,我們殺過去與尤帥會合。”丁啟明不由分說命親兵架起劉之綸,向尤世威的大旗衝去。
“榆子就在附近,給我吹號、放號箭,請他速來救援。”尤世威果斷地下達了命令,他是沙場宿將,知道一旦讓金軍占了上風就很難扳回來了,但讓他就此罷休也不甘心,他還要賭一把,“立即豎起帥旗,令各位鎮帥向我靠攏,拚死也要拖住金軍,等待鐵騎救援。”
楊肇基、吳自勉狼狽不堪地逃來了,尤世威怒火萬丈,指著楊肇基大罵,楊肇基被罵火了,帶著家丁不管死活地反擊金兵,格殺幾名金軍白甲後,他也中箭落馬,家丁們拚死把他搶了回來,尤世威功敗垂成仰天長歎,下令各鎮大帥們指揮手下家丁和士卒密集結陣咬牙死拚,活下來的家丁和留在戰場上邊軍們迅速結成一個大陣,以命相搏阻擊不斷湧上來的金軍,一枝枝號箭不斷射向天空,呼喚李榆的鐵騎前來救援。
明軍形勢危急,陣型被壓得越來越小,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戰可能有死無生,隻能拚死一搏了,大帥們也手持利刃上陣殺敵,劉之綸在陣內舉劍高呼“大明的將士們,今日不死不休,死戰!死戰!”
尤世威帶領幾個家丁奮力砍倒一個衝進陣的白甲,向著天空大吼道“榆子,你這娃跑哪去了!你敢丟下我們不管,你就不是榆林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