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新入閣的周延儒這時開口了“陛下聖明,臣也以為靖虜副將後生可畏,有幸蒙陛下施恩教化,假以時日必有作為,不過臣也以為靖虜副將不易升遷太急,以免日後賞無可賞,反使其驕逸無度,不如先降其職示之以威,後複其職施之以恩,劉之綸其人書生也,陛下對他已超擢加官在先,雖僥幸獲功也無須再賞,靖虜副將既是劉之綸引來的便交給劉之綸調教便是,張春本係道臣,無罪免官本已不妥,重新啟用後攜鄉勇百姓儘心王事又有收複兩城之名,倒也算勞苦功高,朝廷不議其功甚是不妥,不如交吏部先行推議再加其官。”
“就依愛卿說的辦吧。”皇帝點點頭,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成基命卻心裡暗罵周延儒狡猾,說了一大堆讓皇帝滿意的廢話,其實又回到原樣,李榆、劉之綸照樣什麼也沒撈到,張春更倒黴,禦前定不下來的事,返回到吏部推議,那就看張春有沒有人、有沒有錢了。
周延儒受到鼓勵,又提出新建議“臣以為靖虜副將有功應議,其他臣工、諸將的灤州之功也應一並議功行賞,我大明終歸還是要靠這些功臣宿將的,況且數十萬勤王官軍翹首以待恩賞,久留京畿恐有不妥,現今建奴既已逃遁,還是早早散去吧。”
“愛卿所言極是,那遼事又當如何處置,愛卿可有思量?”皇帝示意周延儒繼續說下去。
“我朝熟知遼事者莫過於孫閣老,兵部曾為此事請教孫閣老,老大人提議重修大淩河、旅順,並主張遼東前鋒總兵祖大壽移鎮錦州,專司大淩河事務,擢升山海關副將黃龍為東江總兵,專司旅順事務,孫閣老還保舉原薊遼讚畫軍務孫元化為登萊巡撫,轄東江、登萊兩鎮兼理遼西糧餉。”周延儒朗聲說罷。
“登萊乃海防、糧餉重地,且兼理兩鎮,先帝曾以帝師袁可立巡撫,孫元化不過是個舉人出身,又從未執掌地方,他如何做得登萊巡撫,此事萬萬不可。”成基命狠狠瞪了周延儒一眼,不屑地說道。
周延儒又淡淡一笑道“陛下,臣對兵事知之甚淺,遼事儘可召孫閣老奏對,但臣以為我朝開國之初取官有三途——進士、舉子和吏員,後因科舉日盛則舉官必唯進士,舉子加官何其難也,而吏員更是幾無仕途,如此反誤了許多有用之才,陛下欲中興大明,朝廷正當廣納人才,何必論其出身如何!”
“愛卿言之有理,今多事之秋,正是朝廷用人之時,凡才具顯著者,朕一律予以錄用。”皇帝瞟了一眼成基命,再一次支持周延儒。
“前薊遼督師裁撤遼東巡撫一職似有不妥,臣奏請重設遼東巡撫,邱禾嘉此次到薊州監理軍務,忠於王事辦事妥帖,可擢升遼東巡撫。”周延儒得到鼓勵,又推出皇上親自簡拔的同是舉子出身的邱禾嘉,皇帝聽了不住地點頭。
聰明啊,說話滴水不漏,遼事把孫承宗推出來頂杠,又趁機把皇帝提拔的人摻進了遼東,包括皇帝在內哪頭都會對他滿意——遼東巡撫原為畢自肅,寧遠兵變時被亂兵挾持,不堪受辱憤而自縊,袁崇煥趁機奏請裁撤了遼東巡撫的官職,從而在遼西大權獨攬,皇帝對此事實際上也很不滿,周延儒的奏請正好隨了皇帝的心願。
成基命這時又很不識趣第插了一句“陛下,前薊遼督師袁崇煥久曆遼事,陛下曾言隻是將其‘暫解任聽勘’,如今其在獄中已半年,而我朝邊事乏人,何不讓其返歸遼西為朝廷效力?”
周延儒心裡暗自搖頭,成老頭完了,看樣子過不了多久皇上就會打發他回老家了,老頭應該看得出來皇上把袁崇煥恨到骨子裡了,皇上太年輕單純了,他對袁崇煥給予了太大的信任,要權給權,要錢給錢,矯旨殺了大將也為他遮掩,而袁崇煥也把皇上騙得太慘了,吹牛五年平遼,可他到了遼西除了殺毛文龍,幾乎沒乾一件正經事,反而把建夷引到京師城下,皇上能放得過他嗎?
“朕自有思量,袁崇煥鞠問清楚,即著前去邊塞立功,另議擢用。”果然皇帝冷冰冰地答道,這個成基命不中用了,以後朝政還是得靠周延儒這些新閣臣,皇帝把成基命扔到一邊,對周延儒等人又說道,“今日暫議到此,卿等且與各部院大臣商議,著緊理個條呈給朕送來。”
皇帝回到後宮又琢磨了好一會兒,把乾清宮牌子太監劉文忠找來,這個劉文忠本姓鄭,永平府遷安人,自幼淨身入宮認了一個姓劉的太監為義父遂改姓劉,一直在宮中乾雜活,魏忠賢倒台後,皇帝清理了一大批跟著魏公公混的家夥,宮裡騰出不少空缺,皇帝看這個劉文忠老實厚道,把他從掃地刷馬桶的打雜宦官提拔到乾清宮當差,劉文忠對皇帝感激不儘,辦事非常賣力,前些時候還奉旨偷偷回了趟老家為皇帝打探消息。
皇帝盯著劉文忠看了一會問道“劉文忠,你再給朕說說那個靖虜是個什麼樣的人?”
“奴才這次回家給皇上打探消息,有個本家叔叔當過大同右玉知縣,與靖虜副將碰巧見過一麵,據他老人家講,那個靖虜副將身高臂長、體態魁偉,年紀看起來也才剛過弱冠之年,卻威風了得,連建奴也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不敢出城一步,靖虜副將的夷兵也守規矩,絕不禍害地方百姓,所缺糧餉儘找建夷去搶,甚至敢衝進遷安城裡,把叛逆故官家裡洗劫一空,所得錢糧還分了不少給逃難的百姓,遷安的百姓都說靖虜副將是個好人,那些叛逆的親眷倒是把靖虜副將恨之入骨。”劉文忠是個老實人,把打聽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訴告訴皇帝。
“活該,那些叛逆原本就是大明貪墨罪官,靖虜副將應該把他們抄家滅門才對,”皇帝還有點不解氣,又繼續問道,“你那個族叔覺得靖虜副將是漢人還是夷人?”
“這可說不準了,奴才的族叔說他有可能是漢化的夷人,也有可能是夷化的漢人,不過我那族叔也說過,這個靖虜副將好像讀過書,能明白事理,比尋常的武將強很多,而且人也顯得純良厚道、天性率直,一看就是沒什麼壞心眼的人。”
皇帝沉思了一會兒,鄭重地問道“劉文忠,朕有一件要緊差事交給你辦,交你賞下去的銀兩你一分都不能克扣,你可能做到?”
劉文忠激動地說道“陛下放心,奴才要是敢動陛下的銀子,天打五雷轟,叫奴才不得好死。”
“好,朕就相信你,你去遵化向靖虜副將宣旨,這是朕從內帑撥出的五十兩銀子,你必須替朕如數賞給靖虜副將,要悄悄地給他,彆讓其他人知道,你告訴他,朕也有難處,但他隻要忠心為朕辦事,以後朕絕少不了給他的封賞。”
遵化,劉之綸、李榆總算盼到了聖使前來宣旨,而且前後腳來了兩撥,先來的聖使是個兵部的官員,沒等劉之綸按著李榆跪好,就急急忙忙開始宣旨大同靖虜參將李榆肆意妄為,濫殺大明官軍五百餘人,雖有誅殺逆匪之心,然難免傷及無辜,且任意毆打統兵官更不容恕,念其情有可宥,且係初犯,故從輕處罰,著令降職為靖虜參將,兵部右侍郎劉之綸約束不嚴,任其肆虐,難辭其咎,著令其回京聽勘。
李榆聽完就跳起來找聖使,那個兵部官員嚇了一跳——朝中官員傳言靖虜副將不識禮數、野蠻凶殘,誰去傳這封聖旨肯定要挨打,大家推來推去,把這倒黴差事推到他頭上,他一看這個大個子快步上前,以為要挨揍,扭頭就要跑,李榆一把就拽住了他,笑眯眯地問道“大哥,我降了職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我不知道,你問彆人去吧。”兵部官員使勁掙脫李榆的手,拔腿就溜了。
“先彆散去,還有咱家呢。”兵部官員跑了,乾清宮牌子太監劉文忠笑嗬嗬登場了,劉之綸也弄不清怎麼回事,朝李榆屁股後麵踹了兩腳,讓他趕快接著跪下。
劉文忠宣旨了查大同靖虜參將李榆忠勇體國,力戰東虜收複遵化、遷安、永平三城,功績可堪彰顯,擢升其為靖虜副將,屬下有功之將士可儘數報來,著令有司一律加以封賞,兵部右侍郎劉之綸禦下有方,錄其軍功同列,著令攜靖虜副將一並回京聽用,靖虜副將所部將士返回原地待命。
李榆失望了,朝廷還是不讓他回家,劉之綸聽得糊裡糊塗,朝廷玩的什麼把戲,兩封聖旨好像都是給李榆的,沒他多少事,不過這樣完事也好,他也沒想過升官受賞,老實說以他的資曆,能當兵部侍郎已經是了不得的升官速度了,劉興祚卻在一旁不住地冷笑。
“李副將,咱家借一步說話。”劉文忠拉著李榆就走到附近的一間房子裡,然後鬼頭鬼腦向外張望了一會,這才關上門,笑眯眯地對李榆說開了。
“李副將,咱家恭喜你了!彆人哭著喊著伸手要錢,皇上也舍不得給,唯獨讓咱家先給你帶來賞銀,快接著吧,千萬彆讓人知道,咱們皇上也不富裕啊!”劉文忠神神秘秘從懷裡摸出一包銀子塞到李榆手裡,一臉羨慕地又說道,“皇上可看重你了,怕你受委屈,叫咱家跟著趕過來複你的官,還特賜了賞銀,這種恩寵都沒聽說過,李副將以後少不了加官進爵,到時候可彆忘了咱家這趟辛苦呀。”
“皇上也會缺錢嗎?”李榆手裡拿著銀子有點疑惑地問。
劉文忠一臉憨厚地說道“咱們大明有錢,可錢不在皇上手裡,皇上的內帑每年就收點金花銀,還不一定都能收得到手,間或有些抄家罰沒的錢財入內庫,這些許錢卻要管宮中的用度、勳貴和武將的賞賜,朝臣們收不到稅賦,也三天兩頭打內帑的主意,大明這麼大個家都賴到皇上一個人頭上了,你說咱們皇上能不窮嗎?咱家可是在乾清宮侍候皇上起居的,咱們皇上登基以後連龍袍也沒新置過一件,貼身的衣服、襪子破了都是咱們皇後娘娘親自縫補,外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宮裡如何金山銀海、花天酒地,可咱們皇上吃頓肉都舍不得,宮裡的幾位娘娘也得常常穿布衣、吃素食,女工紡織自己動手,皇上不但吃不好、睡不好,還為過日子的錢愁得長出白發,李副將,你要細細體諒皇上的一片苦心啊!”
李榆聽了心裡一陣酸苦,自己的衣服、襪子破了也是讓烏蘭補補再穿,沒想到大明皇帝也混到這個份上了,那他還好意思要錢嗎?李榆又把銀子往劉文忠手裡塞“劉公公,我再也不向皇上要錢了,這銀子就還給皇上吧。”
劉文忠當然不能接了,死活又塞回李榆手裡,李榆又發奇想“要不我送一匹好馬給皇上吧,我把鞍子也配好,皇上以後想吃肉了,就騎著馬到我那裡去吃吧,我一定給皇上挑最肥的羊。”
劉文忠哭笑不得地接受了李榆的好意,臨走時帶上了李榆送給皇帝的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回京師了。
朝廷的詔令已下,劉之綸就催著李榆上路,李榆一肚子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他心裡掛念著老婆、孩子——都五月下了,巫浪哈應該已經生了,烏蘭這個月底或下個月初也要生產,也不知道母子是否平安?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最好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那他這個家可就太美了。李榆很不滿朝廷,父母死了必須回家丁憂,老婆生孩子卻不能回家看看,這是什麼破規矩,以後老子那裡女人生孩子,男人也要給假回家。
親衛營的將士卻歡天喜地,打了半年的仗總算可以回家了,大家手裡都有錢,這幾天早把要帶回家的東西買好,就等著開拔的命令了,不過也有人另有打算,那木兒已經放了話,這次一定要到京師開開眼,孟克也纏著李榆聲稱大把頭到哪他就到哪兒,最讓李榆想不到的是朝魯也紅著臉吞吞吐吐說他也想去京師,李榆一問才知道,都是孟克這家夥太傷人自尊了,把京師吹得天花亂墜,而且說朝魯是土包子,除了大草原哪也沒去過,一向老實的朝魯被說急了,也來纏李榆。
李榆也犯難了,親衛營五個哨,孟克、吉達、朝魯和拜音圖各領一哨,另外一哨由他的侍衛莫日格兼領——李榆與莫日格、陳二柱和劉石頭三人幾乎形影不離,他們三個肯定要跟他去京師,這樣一來親衛營五個哨長就少了三個,親衛營豈不要散架了,朝魯已經打好主意了,哨長讓給他手下的紮布圖當,以後他就給李榆當侍衛,反正這趟京師他非去不可。
“劉大哥,你把阿薩裡給我吧,他肯定願意到親衛營當哨長,你看他正偷著樂呢。”李榆馬上就挖起劉興祚的前腳,劉興祚瞟了一眼在邊上傻笑的阿薩裡,這家夥確實不止一次暗示他想到親衛營,李榆馬上又補了一句,“滿達海大叔還有海山他們的人以後都交給你帶,這樣總可以了吧。”
“就這一次,下不為例啊。”劉興祚很害怕費揚武也被挖走了,趕緊先把話說死,不過能得到滿達海和海山那幫彪悍的馬賊也不錯。
親衛營有了四個哨長,其他都好辦了,打了半年的仗,親衛營也減員近百人,正好編成四個哨,空額隻好回去再補充了,最後李榆下令親衛營由劉興祚指揮,明天一早出關開往豐州,眾人立即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大家散去後,劉興祚單獨留下又把李榆囑咐了一通“榆子,你這次到京師千萬要小心,不該說的話一定不要說,寧可裝傻充愣都行,咱們能在關內打到今天的地步,是咱們運氣好遇到了劉大人這樣的好人,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就像那幾個西北的大帥,麵子上對你親熱得不得了,可一轉臉就把我們甩了。”
“劉大哥,你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對付他們,”李榆歎了口氣點點頭——尤世威那夥人事先連招呼都不打就跑灤州去了,把豐州軍置於孤軍作戰的地步,這件事一直讓大家耿耿於懷,他又拿出兩封信交給劉興祚,“其實我想得多的還是豐州,這是我昨晚寫的信,一封給大統領府,一封給我家裡,你幫我帶回去吧。”
“大明朝廷比金國還要複雜得多,那裡的水太深,不是你我兄弟能呆的地方,能儘早離開最好,豐州才是咱們自己的家呀,其他地方給你再大的官都彆去。”劉興祚收起信,還在繼續嘮叨。
第二天清晨,親衛營啟程向大安口方向出發,李榆出城送彆大家離去,親衛營與他始終朝夕相處,看著兄弟們遠去的背影,他不由得感到心酸。
“漢民,我們也該上路了。”劉之綸悄悄地提醒李榆。
李榆揉揉眼睛,把手一揮喊道“兄弟們,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