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李榆離開永平回到自己的遷安營地,取上營中的輜重就直奔羅文峪而去,二貝勒阿敏出手大方,讓圖裡琛送來了十幾車白銀,估計有三萬兩,這家夥這次準發了大財。李榆手裡有錢了,迫不及待想溜回家,反正關內的活乾完了,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就扔給遵化城裡的劉聖人吧。
李榆想跑沒那麼容易,過了三屯營就被劉之綸堵個正著,旁邊還陪了個垂頭喪氣的白顯誌,躲是躲不開了,李榆隻好硬著頭皮迎上去。
“漢民是想回家了吧?這可不行,你是大明的副將,是去是留得聽朝廷的旨意,還是留在遵化等朝廷的封賞吧,”劉之綸略帶挖苦地說,他和李榆這幫當兵的粗貨呆久了,說話的口氣也不像過去那樣儒雅了,接著他又指著隊伍中蓋著破布和稻草的車輛道,“這回又掙到錢了吧,你彆不承認,要不打開看看如何?”
李榆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白顯誌使勁地朝他擠眉弄眼,劉之綸毫不理會地繼續說道“大戰已畢,遵化百姓正在陸續搶耕,需要錢糧賑濟,李副將現在財大氣粗,就捐點出來吧,本官知道你不會禍害百姓,不過貪官的錢也是民脂民膏,用之於民天經地義,掏錢吧!”
“好,算你狠,說吧,要多少錢?”李榆咬牙切齒說道。
劉之綸笑眯眯伸出五個手指,李榆嚇了一跳,大叫起來“五萬兩!大人把我賣了算了,你這是要我的命。”
“看你也夠可憐,一口價,五千兩!”
“好吧,我認了,就五千兩。”李榆悄悄鬆了口氣,不過白顯誌隨後一句話又讓他心疼了——白顯誌悲哀地說“劉大人從我這裡也拿走了五千兩。”
被劉之綸拿跑了一萬兩銀子,還得跟他回遵化,李榆心裡難受,走在路上還責怪白顯誌沒躲起來,白顯誌也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他確實是自討苦吃,遵化沒事了他就去了羅文峪,但他又動起了拉人頭的主意,劉興祚見到俘虜就往豐州拉,他老白也不能落後,大同明軍這次勤王死了將近二百人,這個缺額得想辦法補上,老白把目光投向了劉之綸的義勇,這幫家夥大部分是無家無業的乞丐、閒漢,正好拉來湊數,於是他就帶著滿柱、侯世傑從羅文峪竄到遵化,拉人倒是很順利,願意到豐州的馬上發五兩銀子的安家費,加入豐州衛所後管吃、管住,以後還給介紹老婆,沒有正當營生的義勇當然樂意了,白顯誌很快就挑選出四百多精壯,這時劉之綸插手了,堵著白顯誌就要錢,否則彆想把人帶走。
劉之綸的日子也難過,王元雅自縊後由梁廷棟接任遵化巡撫,梁廷棟很快就升任兵部尚書,但遵化已被金軍占領,這個差事始終沒交出去,直到現在遵化巡撫名義上還是梁廷棟——遵化被打成一片糜爛,沒那個傻子會跳出來接這個爛攤子,劉之綸隻好自己收拾爛攤子,遵化戰後一片蕭條、百業待興,劉之綸正為無錢無糧發愁,白顯誌就一頭撞上來,劉之綸毫不客氣就敲了他五千兩銀子,順帶還省下了幾百義勇的遣散銀兩,白顯誌連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回到遵化,李榆越想越害怕,繼續呆在這裡還不知要被劉之綸敲詐多少錢,三十六計走為上,他找到劉之綸大鬨著要回家,劉之綸當然不同意,把李榆教訓了一頓,你們是明軍吧,那你們就必須聽從朝廷的詔令,朝廷下詔讓你們走,那你們才可以走,否則就是抗命。
“大人,我們不算明軍,你可以去兵部查也可以到大同查,明軍建製裡根本就沒有我們。”李榆總算抓住把柄了。
劉之綸有點傻眼了,豐州來的這幫人還真的算不得明軍序列裡的兵,連他的義勇都不如,義勇好歹是皇上下詔招募的,而豐州軍卻是宣大總督、大同巡撫連哄帶騙弄來的。
“你的兵不算是明軍,但你總是明軍吧,你可是在兵部查得到靖虜副將,”劉之綸反應很快,得意地說到,“你好意思說你回家是為了看老婆嗎?大明有丁憂回家的,可沒有老婆生孩子回家的。”
李榆急眼了大吵大鬨,憑什麼爹媽死了可以回家,我老婆生孩子就不能回家看看,劉之綸被他鬨煩了,隻好和李榆討價還價,你的兵可以回去,但你絕不能拔腿跑了,我可以保證收你的孩子做弟子,以後他們中了舉人、進士,你感謝本官都來不及呢。
李榆無可奈何答應了,留下親衛營,其他兩營由白顯誌帶隊,攜帶傷員、輜重出羅文峪,沿長城回豐州。白顯誌帶著這個好消息到了羅文峪,豐州軍歡聲雷動,打了半年的仗總算可以活著回家了,當天夜裡歸心似箭的豐州軍和白顯誌拉的精壯就出發了。
豐州軍主力出關回家了,李榆卻不得不留下,劉之綸為了防止李榆偷偷跑了,走哪都把李榆帶在身邊,白天李榆得跟著劉之綸處理公務,晚上還得和那木兒一起跟著劉之綸讀書——那木兒這次是主動要求留下的,李榆瞧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這家夥以後不會也變成個書呆子吧?劉之綸卻意外地發現李榆原來還不能算粗坯,這家夥實際上讀過不少書,就是覺得與他無關,讀完便忘到腦後,不過這在武將中也是奇葩了,萬曆朝的馬芳與李榆情況差不多,都是流落邊外,受夷酋器重垂愛,但成年後反正回歸大明遂成為一代名將,李榆的底子比沒讀過書的馬芳好得多,再有他這個庶吉士親自教導更有可能成為大明中興的赫赫戰將,以後他劉之綸也說不定也跟著李榆青史留名,劉之綸越想越得意,對李榆抓得更緊了,每天吃完晚飯,就把李榆和那木兒叫到書房讀書,不到夜深人靜絕不下課。
劉興祚趕到遵化時,驚奇地發現李榆不但沒有離開,而且滿臉疲憊、眼圈烏黑,李榆很悲哀地告訴他,自己白天給劉大人當隨從乾雜活,夜裡還必須跟他讀書,讀不好就不讓回去睡覺,簡直又回到了在沈陽文館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
劉興祚很同情地安慰起李榆,李榆也很奇怪劉興祚不是打算辭官後去皮島一趟嗎,怎麼才幾天就回來了?劉興祚又把自己到了山海關的情況告訴了李榆。
“興治他們闖了大禍,我能離開山海關已是萬幸,人家不會讓我去皮島了,這一天是早晚的,殺毛文龍的時候,我就親眼看見陳繼盛、沈世魁、孔友德他們嚎哭動天,對我們目露凶光,興治他們不殺陳繼盛,陳繼盛他們也會殺我們,這個仇再也解不開了,以後還會有人死在對方手裡,”劉興祚使勁搖著頭,唉聲歎氣地繼續說道,“我離開山海關時給興治他們留了封信,希望他們儘快辭官到豐州找我,可目前這種情況很難說了,大明官員和毛文龍的舊將已是虎視眈眈,恐怕興治他們想脫身也不易了,我們在明國沒有根基幫不上他們,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榆也苦笑起來“我現在也不好脫身,打完仗都要好些天了,朝廷連個屁都不放一個,也不知道皇帝和朝臣是怎麼想的。”
京師,大明朝廷最近比較熱鬨,金軍一出關,朝臣們立即一改前些日子裝聾作啞的模樣,紛紛跳出來指手畫腳,這也怪劉之綸、張春出來攪局,把朝廷上百年形成的默契打破了,本來按朝臣們的想法,把名頭大、資格老的孫承宗抬出來掛帥,隻要有耐心耗下去,建夷總歸是要滾回老窩的,那時老孫頭把請求封賞的名單一報,大家再順便加點私貨,皆大歡喜都省事,可老孫頭手握數十萬大明各鎮精銳,又有大明朝廷的全力支持,消耗人馬、糧餉無數也隻啃下個小小的灤州,那個劉之綸卻該死不死,活蹦爛跳地連戰連捷,最後還收複了遵化,張春也不像話,不老老實實呆在灤州打雜,鬼迷心竅要去立功,居然還真把遷安、永平撈到手了,這太不公平了,一個忠心耿耿、眾望所歸的老臣還比不上一個瘋子和一個剛從大獄裡放出來的家夥,大明群臣決不答應,大明官軍決不答應——起碼祖大壽不答應,他滿心歡喜跑去接收永平,張春就是不讓他進城。
閣臣們給皇帝分析,劉之綸是個書呆子,張春手下儘是玩鋤頭的農夫佃戶,這兩個人絕無可能擊敗建夷,劉之綸帶他的烏合之眾打遵化時不是差點兵敗身死嗎?這就是明證,問題肯定出在那幫大同來的夷兵身上,這幫人精於騎射不亞於建奴,每人有兩匹駿馬,能使一石弓,打起仗來不知死為何物,尤其是那個夷將李榆,聽說此人身高丈二、虎背熊腰,手使一柄丈八長矛,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級如探囊取物,張春自己在奏章裡也說此人曾在永平城下連敗建夷大將三十六員,以致建夷高懸免戰牌,無人敢出城一戰,有這樣的猛將強兵,我們隨便哪個去也一樣能為朝廷建功,所以劉之綸、張春隻是運氣好遇對了人,不能真的以為他們有過人之處。
皇帝聽了也連連點頭說道“難怪劉之綸上表稱靖虜副將是當朝馬芳,要朕將此人留京調教,既然眾卿皆言此人勇武過人,又有收複之功,眾卿就按其軍功議賞加官便是,讓劉之綸帶此人入京,朕要親自召見此人。”
閣臣們一聽又覺得不對了,文臣尚且沒有議功,灤州的將帥也沒議功,憑什麼讓個夷將搶了先,大夥非鬨起來不可,這事還是得按規矩來,他們馬上又改口了,靖虜參將雖勇但不過是呂布、馬超之流的匹夫之勇,遇事還是得文臣拿主意,所以劉之綸、張春多少還是有點功勞的,而且我朝的祖大壽、馬世龍,還有在灤州督戰的尤世祿、放炮的黃龍等人,無一不是悍勇之將,他們要不是聽從朝廷的旨意去灤州,而是去打遵化、永平、遷安,說不定三城早收回來了,靖虜副將的運氣確實太好了。
皇帝聽得眉頭皺起來,顯得有點不耐煩了,首輔成基命看見皇帝臉色不對,又把前幾天的官司又翻出來了“靖虜副將畢竟是個夷將,夷人反複無常、行跡詭秘也,他前些時候毆打山東參將,與建夷合夥殺戮三屯營官軍的事還沒查個水落石出,臣總覺得此人不可不防。”
皇帝不滿地說道“可三屯營的楊肇基並沒有呈報此事,反而向兵部呈文讚賞靖虜副將在灤西一戰居功至偉,朕也聽聞靖虜副將本係榆林軍戶子弟,其父在薩爾滸一役隨故總兵杜鬆為國捐軀,其兄在重慶浮圖關戰死於討伐水西賊之役,他本人也是自幼從軍到遼東征討東虜,不幸流落於遼東,後又尋機逃回我大明故國再度投軍效力,這與我朝名將馬芳經曆相似,如此忠良之後、大明赤子,愛卿何故稱其為夷人!”
“陛下寬厚仁慈,大明之幸也,然靖虜副將久居蠻夷之地,行止必與蠻夷無異,若非夷狄也屬漢夷,其心叵測啊!臣始終奇怪,孫閣老擁兵二十萬尚不能一舉奪回灤州,他卻憑一千餘騎加上些助戰的民壯,就能連續拿下遵化、遷安和永平三城,真是匪夷所思啊,山東參將所報其暗通建夷之事未必沒有幾分實情,其有可能成為我朝又一個馬芳,也有可能成為我朝下一個哱?。”成基命還不罷休說道。
前段時間駐守三屯營的劉澤清找麻煩了,他先是求楊肇基替他報仇,但楊肇基對他臨陣脫逃、縱兵搶劫的事早就不滿了,見他挨打還罵他活該,根本不予理睬,劉澤清神通廣大,又聯絡到了幾個朝中的山東籍官員為他鳴冤叫屈,聲稱山東參將劉澤清鐵廠大捷斬首數十級,靖虜副將李榆暗通建夷,與敗退的建奴勾結,殺官兵五百餘人,且心懷嫉妒,縱兵搶奪首級,還打傷立功的明軍將領,禦史還據此彈劾劉之綸、李榆,朝廷對此大為震驚,責令劉之綸自辯,劉之綸則辯稱,靖虜副將屢敗建夷斬首無數,何來暗通建夷?又豈會在乎區區幾顆首級?豐州鐵騎殺得是混在明軍中禍害百姓的白蓮教匪,山東參將包庇殺戮、搶劫百姓的惡匪,才被鐵騎失手打傷,純粹是其咎由自取,劉之綸還把繳獲的邪書、邪器,以及地方士紳、百姓的證詞附上送到京師,涉及到建奴、白蓮教案子就複雜了,刑部馬上就介入,但隨後李榆攻克遵化的捷報傳來,他與建奴勾結的說法也成了無稽之談。查案的官員頭疼了,李榆的事說清楚了,可劉澤清與白蓮教沾邊的事說不清楚,查下去搞不好會弄出個得罪人的大案,最後把案子又推到兵部,兵部乾脆和稀泥,升劉澤清為副將,李榆則降為參將,其他事就不了了之了,這個案子處理的莫名其妙,連皇帝都覺得不可理喻,內閣的解釋是劉澤清守三屯營也不容易,挨頓打就給個副將安撫一下算了,靖虜副將年紀輕輕就是副將,以後還怎麼加官呀,再說他殺了那麼多官兵,難道都是白蓮教匪嗎?所以必須給點懲戒,至於兩人暗通建奴或白蓮教的事則查無實據一律不問,皇帝聽了哭笑不得,李榆收複遵化不僅沒有封賞,還因為子虛烏有的事降一級,著說出去都是笑話,於是把給劉澤清加官的詔書批紅發出去了,但給李榆的降職詔書卻留中不發。
皇帝對成基命越發不滿了,冷笑著說道“愛卿以為朕對朝外的事一無所知,也想不明白事理嗎?朕什麼都知道,什麼也都明白,靖虜副將自入關以來連戰連捷、斬獲甚多,諸將都從他那裡拿走不少首級吧,官軍所到之處也殺戮搶掠了不少朕的百姓吧,靖虜副將暗通建奴居然能讓建奴甘心奉上首級上千,且拱手讓出三城逃出關外,朕倒很希望他多與建奴往來,最好能暗通建奴讓出遼東。”
成基命麵色煞白不敢再說,皇帝不再理他了,對這些原內閣大臣他越來越覺得難以忍受,事實上他們除了在打擊魏忠賢逆黨上出了一把力之外,其他一事無成,相反還成為大明中興的絆腳石,大明的稅賦他們收不上來,關外的建夷他們對付不了,西北的民變他們無計可施,甚至皇帝反腐倡廉他們也反對,新任工部尚書揭發工部有人招商采辦中飽私囊,一千兩銀子到商人手裡才三四百兩,如此顯而易見的案子,派去查案的禦史和工部給事中還敢包庇,皇帝一怒之下把這兩個家夥送進大獄,錢龍錫、韓爌、李標三位大學士居然一起出馬說情,稱這是原有成例,須緩緩圖之,還背後亂說皇帝年輕虛浮、求治心切,原大學士劉鴻訓更是膽大包天,竟然收受賄賂指使人篡改敕書,過後還死不認賬,這些人都是在士林中享有清譽的正人君子,卻敢把朝政當兒戲,皇帝毫不客氣地把錢龍錫、韓爌和李標趕回老家,那個劉鴻訓最可惡,直接譴戍到代州充軍。
皇帝把目光又投向新入閣的周延儒、何如寵、錢象坤三人,這是他親自簡拔閣臣,尤其是周延儒才華橫溢,今年才三十六歲,希望他們不會令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