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大明京營依照朝製,選世家勳貴一人總督京營戎政,朝廷則派出兵部侍郎一人協理京營戎政,皇帝也可以派出內監一人提督京營戎政,實際是充作皇帝委派的監軍,通常出身顯貴的勳貴無才無德,擔任京營總督隻是個擺設,京營的大權操縱在文臣之手。現任的京營總督是襄城伯李守錡,不過這家夥窩窩囊囊,還不乾好事,京畿戒嚴時,京營不敢出城迎敵,卻在城內肆意搶劫,李守錡不但不去管,還坐地分贓,結果惹怒了皇帝,急令司禮監太監李鳳翔總督忠勇營並提督京營,將捉到的二十餘個京營爛兵就地斬首,李守錡也被趕回家閉門思過,直到現在還躲在家裡不敢露麵,而兵部協理京營戎政的右侍郎劉之綸則被趕出京師,率領義勇出城迎戰金軍,京營大權實際落到李鳳翔手裡,朝中文臣們插不上手了,他們當然不願意這個局麵持續下去,京師的軍權自己也要有一份,劉之綸既然活著回來了,他就得代表文臣去奪權。為支持劉之綸向太監奪權,兵部很爽快地給李榆和他帶著的幾個人補發了三個月的軍餉,兵部尚書梁廷棟還為他們鼓勁,稱李榆這幫人就是鎮住小鬼的煞器,於是李榆帶著孟克、莫日格等人高高興興就跟著劉之綸奔往京營。
劉之綸、李榆一行人來到京營帥府時,正有好幾百穿著明軍號衣的人在帥府門前吵吵鬨鬨,一名麵目英俊的青年軍官帶著幾十個手持刀矛的士兵攔在門前,滿臉堆笑地對人群說著什麼,那幫人似乎還不領他的情,不依不饒地賴在原地不走。
“自打京師戒嚴,我們就沒拿到過軍餉,今兒不給錢咱還不走了,彆以為京師的爺們好欺負。”
“王副將,您說句公道話,我們當這個兵容易嗎,憑什麼有人能拿軍餉,我們就一個大子沒有?”
這幫家夥滿臉憤慨地叫嚷著,李榆靠近了一看,覺得這幫家夥除了那身號衣,沒哪點像當兵的,那個年輕的王副將倒是好脾氣,耐心勸說道“當兵吃糧天經地義,可前幾個月跟建奴打仗,你們卻不在營中,當然拿不到餉了,你們能不能補發欠餉,那得等總督大人和協理戎政的劉大人回來商議了才行,諸位就先等幾天再來吧。”
“王副將,你敢說我們是逃兵?我可是跟著我家大人上了城牆的,做人要講良心,這個餉大爺我還要定了,皇上來了我也有道理。”
“諸位,這不是劉大人來了嗎,你們有什麼話就向劉大人說吧。”王副將被這幫人推推嚷嚷,正在手足無措,一抬頭望見劉之綸等人,驚喜地叫起來,他自己卻溜到一邊去了。
那幫兵立即圍著劉之綸又鬨起來,劉之綸聽了一會兒,冷冷地說道“京師被困期間,本官就監發過軍餉,凡在營中的軍士皆得到軍餉,那時你們到哪裡去了?朝廷養兵是為了守護疆土,爾等臨戰退縮不思報國,現在反來討要軍餉,真是豈有此理,還不快滾開!”
“好你個劉之綸,你還真以為你是聖人了,京師的爺們才不會怕你個四川來的鄉巴佬。”這幫人被激怒了,對著劉之綸推推搡搡,劉之綸大怒道““靖虜副將,還不趕走這幫家夥!”
“護住大人,用鞭子趕走這幫爛兵。”李榆早就忍不住了,大喝一聲掄起馬鞭就抽向人群,那木兒、孟克、陳二柱和劉石頭也拍馬舉鞭動了手,莫日格乾脆隨手抓起人就往外扔,打得對方狼嚎鬼叫。
“劉之綸,你個鄉巴佬,敢用夷人打我們,你等著瞧!”京師的爺們吃不住打,連喊帶罵叫嚷著,片刻之間跑了個乾淨。
等鬨事的人跑散了,王副將才過來向劉之綸行禮,劉之綸鼻子哼了一聲說道“王樸,你在建夷臨城時尚敢出廣渠門一戰,如何見到一群兵痞卻唯唯諾諾,下次他們還敢來,就給本官亂棍趕走。”
王副將乾笑幾聲卻不答話,卻用陝北話衝一旁的李榆笑著說道“這位兄弟是大同靖虜副將吧,我一聽你們講的夷話就猜到了,在下京營副將王樸,家父收到過杜老叔的信,咱們是榆林同鄉,以後可要多多關照。”
“王副將出自榆林將門,乃是曾在西北、遼東做過總兵的右都督王威大帥之子,”劉之綸向李榆介紹,他顯然對王樸頗有好感,又誇獎道,“王副將也是我朝才俊,廣渠門一戰,隨京營副總兵施宏謨、袁信率京營悍卒出城支援祖大壽的寧錦軍,大敗建夷於城下,受過皇上的獎賞。”
“大人謬讚了,末將不過是出城射了幾箭,當不得大人和李兄弟的赫赫威名。”王樸連忙擺手說道。
李榆也對王樸抱拳行禮,心裡卻在暗暗吃驚,那個從未見過麵卻硬說自己是杜家人的杜帥到底給多少人寫信說起過他,怎麼大明處處都有榆林將門的人?不過這個王副將人長得高大英俊,對人又謙和,應該是個不錯的人。
王樸很殷勤地引著他們進了帥府,邊走邊說去大堂找京營提督李鳳翔。李鳳翔這時正愁眉不展地坐在大堂的帥案後麵,一大幫京營的將領死氣沉沉站在兩旁,見到王樸進來,李鳳翔頭也不抬地問了句“今兒來的這幫人都打發走了?”
“本官把人都打跑了,來人,給本官拿張椅子。”劉之綸招呼都不打就進了大堂,要了張椅子就擠著李鳳翔坐在帥案後麵,李榆一言不發站到他身後,李鳳翔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就無精打采地向旁邊挪了挪椅子。
“本官這幾日在京營各處看了看,卻見營中冷冷清清,校場上更是空空蕩蕩,反倒是宣外門外駐紮的石砫兵還在出操,京營臨建奴而不能一戰,已讓人痛心疾首,爾等既是統兵之將,當整軍習武以雪前恥,為何京營依舊如此萎靡?”劉之綸屁股坐下就申斥大堂內的眾將,接著轉臉對李鳳翔說道,“李公公,前幾個月,總督大人臥病在家,本官又在外征戰,京營全由你掌管,如此一副衰敗的樣子,皇上怪罪下來,你如何去交待?”
眾將冷眼看著一言不發,劉之綸升兵部侍郎時就到京營胡言亂語過,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李鳳翔過了一會才答道“劉大人,咱家知道你來乾什麼,你看不慣我們這些內臣,隻管明說好了,用不著向諸將發火。”
劉之綸突然笑了,不屑地說道“李公公,你們做內臣的最要緊的是把皇上侍候好,統兵打仗的事你們不懂,就比如本官這次出外征戰,那可是凶險得狠……”
“劉大人無須多言,咱家是司禮監當差出來的,兵事也略知一二,劉大人,你這次帶錢來了沒有?”李鳳翔毫不客氣打斷了劉之綸的話。
“荒唐!本官奉旨協理京營戎政,難道不帶錢就不能辦差,”劉之綸拍案大怒,他忽然又想到在帥府門口遇上的那群爛兵,向眾將怒喝道,“本官來之前查過,兵部已按月發給京營軍餉,除非爾等敢貪墨克扣,否則營中官兵皆應領到餉銀,府外的那些地痞無賴臨戰之時脫逃避戰,現在又敢回來厚著臉討餉,這種無用之徒留著何用,本官做主將其一律消名革除,有敢無理取鬨者,將其拿下治罪。”
劉之綸說完,李鳳翔立刻一陣冷笑,眾將先是一愣,接著就嘰嘰咋咋怪叫起來
“劉大人,這可使不得呀,把這些人趕走了,京營就剩不下多少人啦,京營非散了架不可。”
“劉大人,這些人不是勳貴、國戚、朝臣家的惡奴、家丁,就是自個花錢買的京營空額,咱們惹不起啊,京營肯定要鬨翻天的。”
“劉大人,您一下子砸了好幾萬人的飯碗,京師肯定要出事,皇上怪罪下來,咱們可吃罪不起呀!”
……
劉之綸被眾將群情激奮地說的有點招架不住,氣的拍桌子大罵,李榆趕忙上前護在他身邊,王樸卻在人群裡悄悄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劉大人,咱家知道你一向清高,看不得烏七八糟的事,咱家也想把京營整飭的像模像樣,讓皇上看了舒心,如今咱家卻無可奈何,臨戰戒嚴時京營官兵連上老弱病殘才兩三萬人,這點人的餉朝廷也確實發了,可京師的米價漲到三兩多銀子一石,當兵的那一二兩銀子的餉養家糊口都不夠,人家拿這點餉出來守城就不錯了,憑什麼還要留在營裡出力操練,大營關得住這些兵嗎?而且現在又冒出五六萬人要餉,每天都來一幫子人到帥府門前鬨事,人家大多都有來頭,也在京營掛了名,你不給錢人家就鬨,咱們可是在天子腳下,出了事誰擔待得起?”李鳳翔冷笑著,指著桌上一堆名冊又說道,“劉大人自己去看看吧,京營名冊上的名字好多還是隆慶朝、萬曆朝錄下的人名,這些名額早不知轉賣過幾回了,人家花了錢卻拿不到餉非跟你拚命,到時候京營非亂了套不可,朝廷想掌控京營就得掏錢,否則你劉大人來了也沒用。”
劉之綸氣得咬牙切齒說不出話,李鳳翔更得意了,繼續說道“朝廷文臣不就是討厭我們這些宦官嘛,那好,你來管這個京營,咱家就是侍候皇上的奴才,比不得你們這些讀書人,那咱家就看著你來發號施令,不過關防大印不能給你,這個還是要還給總督大人的。”
“李公公,那本官就不客氣了,這個京營就由本官執掌了,本官也是在疆場廝殺過的人,那會怕你這一套。”劉之綸恨恨地指著李鳳翔的鼻子喊道。
“大人,末將要去茅房。”眾將一看不好,一個接一個扭頭就跑了,劉之綸氣得直翻白眼。
劉之綸從此就和李鳳翔耗上了,京營原樣沒變,校場依舊空蕩蕩的,營中也還是沒幾個人。劉之綸要求裁減京營冗員的奏章被內閣毫不客氣地駁回,閣臣們認為劉之綸無端生事,隻要朝廷的人屁股坐進京營帥府就行了,其他的事你管得著嗎,戶部和兵部還湊了些錢補發京營欠餉——那些混飯吃的家夥很多都是勳貴、國戚、朝臣家的家丁,塞進京營就是打算讓朝廷幫他們養人,自己人哪能虧待。
朝廷對豐州軍封賞的聖旨也下來了,李榆依舊是靖虜副將,加都指揮使同知從二品的銜,倒是白顯誌被升為靖邊副將,加都指揮使僉事正三品銜,張傳捷被升為定邊參將,劉興祚明明辭官了,朝廷不知動了什麼心思,又被實授平虜副將,加衛指揮使僉事正四品銜,而趙吉隻得了個昭勇將軍的正三品散官、烏海、特日格、那木兒等人撈了個明威將軍的四品散官當,其他人則交大同巡撫議功加官,軍餉、賞銀卻一字不提,李榆覺得自己太虧了,朝廷給一堆亂七八糟沒用的官職,還不如給些錢糧實際些。
李榆這段時間和王樸混熟了,這家夥家裡有錢出手大方,三天兩頭拉李榆去下館子,李榆覺得自己也快成混飯吃的了,不過跟王樸下館子就是比在兵營裡吃的好。
“兄弟,哥哥年長你幾歲,有些事得教教你,”王樸喝著小酒慢悠悠地說,“劉大人是個好人,這個誰都知道,可他沒用,這兵部侍郎做不了多久的,你也得長個心眼。”
“王大哥,這個我心裡有數,這些日子李提督對我不錯,我還去他的忠勇營幫了些小忙,不過我是早晚要回家的人,誰當官跟我都沒多大關係,”李榆點點頭,劉之綸在帥府裡對李鳳翔橫挑鼻子豎挑眼,簡直有點欺負李鳳翔了,李榆有點看不下去,李鳳翔有次悄悄問他能不能幫忙練練忠勇營的騎卒,李榆一口就答應下來,李榆有點不解地問,“我就弄不明白,人家李提督也不壞,做事也算儘心,劉大人卻總嫌人家是太監,沒事就找人家的麻煩,其實太監還不一樣是人嘛,大家一起好好為朝廷做事不好嗎?”
“這你就不懂了,劉大人是讀書人,李提督是宮裡的太監,一個是外朝,一個是內朝,不鬥才是怪,說到底還是內朝、外朝爭奪權柄,沒有哪一方是好是壞,咱們是武將,遠遠躲著看就是了,千萬彆卷進去,”王樸拍拍李榆的肩膀,一臉壞笑地問道,“你又想老婆了吧,要不要哥哥幫忙給你在京師找個紅顏知己?你也學哥哥這樣在京師安個家吧。”
李榆紅著臉趕緊搖頭,他始終放不下烏蘭、巫浪哈和孩子,現在一點音訊也沒有,想派個人回去卻無人可派——孟克、莫日格這幫人沒在關內呆過,人生地不熟又語言不通,出門不讓人放心,李榆還找過太仆寺的大老王,但這家夥碰巧已經去大同了,大老王的手下有個小吏也是綏德人,非常熱情地勸慰李榆這個小老鄉,王主事到大同一定會和豐州人打交道,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而且很可能還會幫他捎封信,請他耐心等一段時間。
王樸在京城名氣很大,武將們羨慕他風流瀟灑又會吟詩做文章,文臣們誇獎他熟讀兵書且弓馬嫻熟,就是青樓之中說起“王相公”也是人人讚賞——人家家世好、有本事、還長得帥,最重要的是人家有錢會來事,想不紅都難啊!李榆對王樸也充滿好感,不過他知道自己和人家不是一路人,回豐州當土鱉對他更合適。
“跟咱們的老家榆林比,京師簡直就是天堂,更彆說你那個兔子都不願拉屎的豐州邊外了,老哥以後多帶你出來玩玩,你就不想家了。”兩人下午要辦差,吃了飯就往兵部走,王樸邊走邊對李榆說著。
剛到兵部的門口,就聽見許多人圍成個圈子在哄鬨,中間還夾雜著打鬥和嚎叫聲,周圍辦事的人紛紛跑去看熱鬨,李榆吃了一驚,彆是有人跑到兵部討債來了吧?王樸連忙擠上前找熟人問了幾句,然後回來笑嗬嗬地跟李榆說是怎麼回事。
打架的是浙江正、副總兵兩家的家奴,事情其實也簡單,浙江總兵生病臥床休養,委派他一手提拔的副總兵署理總兵府事務,這個副總兵很有誌向,趁機就想把這個署理浙江總兵坐實了,於是派親信家丁到兵部活動,偏巧遇上了生病在家的總兵也派家丁到兵部打點常例,雙方的家丁彼此都認識,突然在京師兵部門口撞上了,浙江總兵的家丁心中生疑,幾句話就問出對方的破綻,兩邊的人一糾纏,副總兵的家丁懷裡藏的一大包銀子又掉到地上。一起都清楚了,浙江總兵的家丁對副總兵這種背主行為怒不可遏,掄起拳頭就打向副總兵的家丁,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叫罵著還了手,雙方的家丁打到一起,於是兵部門口就上演了這場群毆鬨劇,兵部門口等著辦事的人多,閒著無聊正好看熱鬨,一時間把兵部大門都堵住了,站崗的士兵也不勸架,反而跟著起哄。
“現在的人啊!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成這樣了也沒人出來管管。”王樸操著手不住地搖頭歎息。
李榆也不想管閒事,本想擠個空子進兵部辦自己的事,卻意外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勸架,他個頭高跳著腳看了看,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