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李榆走的事定下來了,保德流民大營的包袱卻甩不掉,保德州與河曲縣堅決拒絕接手,保德知州還給李榆講了一番做人要有始有終的道理,勸他好人做到底,而趙勝、穀可立等流民首領則明確表示老百姓就願意呆在這兒,趕他們走還不如殺了他們,燙手的山芋交不出去,李榆隻好把大家找來商量,李槐、杜宏泰也束手無策,能想出的辦法就是帶流民在荒地、山丘上多種些山藥蛋、玉蜀黍,另外再撤些人出關以減少消耗,以後的事隻能走一步算一步,趙吉卻一點也不在乎,反而主張就賴在這兒不走了。
“我們有什麼好怕的,人是明國的人,地是明國的地,最後著急肯定是明國朝廷,想叫我們走的時候就得掏錢,連本帶利一起算賬,不給錢我們就不走。”趙吉揮手說道。
趙勝馬上附和道“大人,我們信得過你,可絕不相信朝廷,這塊地盤我們替你占著了,都是種地的人,天已經暖和了,總能想辦法活下去,千萬彆把我們扔了啊!”
李榆想了一會兒,把心一橫說道“就這樣辦,讓老百姓就地春耕,這裡有的是荒山、荒地,還有河水可以灌溉,我就不信養活不了這幾萬人,把武器也發給民壯,誰敢欺負你們就狠狠打,出了事我給你們撐腰。”
“這就對了,你跟那些當官的商量沒有用,我們隻有自己救自己。”張鼎馬上表示讚成,馬進忠、趙勝也喜笑顏開,他們最怕的就是把他們交給官府。
李榆主意拿定,對李槐說道“我帶飛虎營趕赴澤州,趙大哥帶庫拜、海山和特日格三個營返回豐州,二哥,這裡就交給你和孟卿兄了,讓趙勝、穀可立協理營務,丘顯和張鼎大哥的人也留下守大營,如果有事就讓西哨的烏爾登支援你們。”
李槐與杜宏泰相視了一眼,同時點點頭——這裡能辦理政務的也就隻有他們倆。
安排好保德大營的事,李榆帶領飛虎營出發了,飛虎營騎兵個個一人雙騎,行軍速度極快,三天多的時間就從保德趕到了澤州,不過李榆很沮喪地發現,到達澤州城下的似乎隻有他的豐州軍,其他明軍部隊連影子都見不到,而豐州軍也是四天前才到達,全軍士氣顯得非常低落。
張傳捷也是滿臉愁容,見到了李榆就訴苦,他們從正月十七出發到現在差不多三個月了,朝廷隻發了一個月的軍餉,平時的糧草、軍械也時斷時續,士兵拿不到錢吃不飽飯,仗打得也不順,上上下下人心浮動,白安的“山西剿賊軍”是關內招募的山西兵,有三百多人當了逃兵,豐州兵、延綏兵雖然還沒出逃兵,但也士氣低落。
“我們把部隊帶到澤州了,其他山西官軍還在鬨軍餉,當官的根本不敢移營,現在還趴在潞安府呢!”張傳捷搖著頭說道。
“賊情如何?”李榆始終陰著臉。
“澤州地處太行山南麓,轄高平、陵川、陽城和沁水四縣,隔條沁水就是河南,號稱‘中原平翰、冀南雄鎮’,這裡和潞安府一樣山高路險,不利於我軍行動,卻便於賊人隱蔽。賊人最先到了陽城、沁水一帶,攻陽城不克,遂四處擄掠燒殺,陽城的大陽遭賊洗劫,其慘狀目不忍睹。我們到了以後,賊人化整為零躲進山裡,我們兵力不足拿他們也沒辦法,隻能先守住澤州再說,其他各縣顧不上了,”張傳捷使勁搓著手連聲歎氣,對李榆沮喪地說道,“澤州幾乎沒有官軍駐防,州縣守城基本靠民壯,冀南兵備道能拿出手剿賊的也隻有民壯鄉兵,前些日子和流賊打了一仗,結果損失慘重,連守備猛忠也陣亡了。這裡人以冶鐵聞名天下,有錢人比比皆是,隨便搶幾個村子的大戶就可以得到大筆錢糧,賊人搶的那個大陽就是富商雲集,流賊手裡有了錢,大肆招攬當地流民入夥,實力急劇膨脹,氣焰比以前更囂張了。”
李榆邊聽邊翻出澤州的地圖查看,張傳捷瞟了一眼地圖繼續說道“這些圖沒用,實際的地形和道路比圖上畫的複雜得多,王嘉胤這些賊頭比我們還熟悉地形道路——他們是由澤州當地巨寇九條龍引進來的,這個九條龍是個回回,在陵川縣水峪村一帶盤踞多年,對澤州極為熟悉,手下有數百悍匪,年初被冀南兵備道剿了以後,就逃到沁水與王嘉胤等流賊合流,另外大批澤州流民、礦徒也投靠了他們,流賊與地頭蛇混到了一起,漢民,這仗不好打,我是沒法子了,你想好怎麼打了?”
“不好打就不打了,老子又不是給明國皇帝看家護院的家丁。”李榆冷冷答了一句,打個招呼說要到各營看看,拍屁股就走了。
張傳捷一把拉住陳二柱,悄聲問大統領怎麼回事,陳二柱低聲回答,大統領這一路上看到的儘是逃難的流民,還有倒在路邊無人收斂的屍體,心裡不好受,已經好幾天沒露過笑臉了。
李榆在澤州城下按兵不動,急壞了冀南兵備道王肇生,按照大明的慣例,各級武官率兵到地方,皆受當地文臣監督調遣並兼理糧餉,澤潞一帶屬於冀南兵備道的管轄區域,李榆到此就應該聽他的,可李榆連他的麵都不見,更彆說聽他發號施令了,王肇生氣壞了,張道浚一到澤州,就被他拖著一起去找李榆——張道浚這段時間也是上躥下跳,他從保德出來後就沒再回去,而是奉宋統殷之命前往潞安府協理明軍各部剿賊軍務,結果沒把賊剿到,反而讓賊竄進了澤州,這可把他嚇壞了,張家是澤州望族,老家就在澤州沁水縣竇莊,他也顧不了其他了,一口氣跑回家中,督促家丁、佃戶加固竇莊寨牆,添置銃炮弓弩,直到他認為竇莊防禦如鐵桶一般,才在母親霍氏的催促下回到澤州辦理公務。
李榆一大早就被堵在大帳裡,王肇生和張道浚進來就把他訓斥一頓,王肇生最為囂張,破口大罵李榆無法無天、畏敵如虎,而且不把他這個兵備道放在眼裡,警告李榆如果再敢消極避戰,他一定會請求朝廷治罪,張道浚雖然還留了幾分情麵,但也是指責李榆忘恩負義、不講情義,放任流賊禍害到他老家,李榆忍了一會兒,終於被激怒了,拍著桌子叫罵起來。
“冀南兵備道,我問你,我的軍餉在哪裡?糧草軍械又在哪裡?你能拿出來,我馬上就去剿賊,拿不出來就立即閉嘴,你以為讀了幾本兵書就懂兵事了,當兵的無糧無餉能打仗嗎?還不快給我滾開!”李榆嘴裡喊著,一把將王肇生從椅子上拎起來——這家夥一進門就坐到帥椅上,李榆早就不滿了。大模大樣坐下後,李榆又指著張道浚喝道,“張子玄,在潞安府的是你不是我,你協理軍務兼理糧餉不力,才使賊有機可趁竄入你老家,休得怪我!”
張道浚的臉氣紫了,李榆實在是冤枉他了,指著李榆叫起來“這能怪我嗎,朝廷不給錢,拿不到軍餉的又不是你一家,你們能有口飯吃,全靠我四處搜刮錢糧,你還有沒有良心?”
“我不管你怎麼乾,要想讓當兵的賣命流血就得掏錢,大明皇帝不想出錢,那是他不想要大明國了,士紳、富商呢,他們也不想要家產了?我可聽說過,平陽、澤潞富豪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你去告訴澤州的豪紳,要想保家業就得舍得出錢助餉。”
“反了,你這漢夷居然敢出言不遜,本官要向朝廷彈劾你,你這署理總兵算做到頭啦!”王肇生暴跳如雷吼道。
“老子不稀罕這個署理總兵,你讓朝廷革我的職最好,我正想回家去。”李榆冷笑著答道。
張道浚嚇了一跳,拉著王肇生就走出大帳,王肇生嘴裡還在不停地叫罵著“漢夷、北虜,野性難改,本官一定參他一本。”
“王大人,彆再鬨了,他才不在乎你做什麼,告他狀的人多著呢,那個署理總兵本身就是朝廷哄他做事的,山西鎮的官軍哪會真聽他的,你奏請朝廷革他的職,沒準他還偷著樂呢!”
“那就放任這個北虜胡作非為?不行,這口氣我咽不下去,他一個武夫也敢對我動手!”王肇生想起被李榆從椅子上揪出去就難受。
“北虜還會講道理嗎?等把流賊趕出山西再說吧,現在山西也隻有他的人能打,我們還是想辦法籌集錢糧吧,當兵的真鬨起來,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們。”張道浚拉著王肇生邊走邊勸,心裡卻覺得奇怪,李漢民平時不是這樣啊,這家夥從哪兒來這麼大的火。
李榆到澤州就一直悶悶不樂,而且顯得非常煩躁,張傳捷明白是怎麼回事——小兄弟心裡又有想不開的事了,他和白安、孫守法一商量,大家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幫李榆振作起來,現在這種情況不允許他繼續消沉,三人又拉上周遇吉一起找到李榆,不過他們還沒說幾句,李榆的眼圈就紅了。
“你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吃人了!鍋裡煮的是肉,地上剛被割了肉的屍體正在流血,好多人圍著等分肉吃,路邊的溝壑裡扔著殘缺的屍體和人骨,這一路上我看到過好幾處這樣的場景,我現在閉上眼,就似乎看到逃難的百姓,活著的繼續往前走,死了的和將死的躺在路邊,沒人在乎他們的死活,地方官府驅趕他們離境,過路官兵搶奪他們的首級,他們沒活路了,窮就應該去死嗎?”李榆雙眼濕潤,淚水不斷地滾下來,雙手高舉著大聲吼叫道,“我錯了,原來以為殺了作亂的賊頭把民變平息下來,朝廷的日子好過了就會騰出手來安撫百姓,至少給百姓一個活命的希望,可朝廷根本不管老百姓,這是把老百姓往絕路上逼啊!我從金國逃出來的,就是因為痛恨諸申對漢民、蒙古人的肆意殺戮,沒想到明國的殺戮更甚於金國,而且是同族相殘,薩哈廉哥哥說過,明國朝廷比金國更殘暴,死於他們手裡的明國百姓遠勝於金軍十倍之上,這話我信了,之惡尤甚於外寇,去大明皇帝和朝廷,蒼天一定會懲罰這個暴明,老子不給他當殺人的刀了,我要回豐州去,再也不入關了!”
李榆大逆不道的話把張傳捷、白安、孫守法等人嚇得臉色蒼白,周遇吉趕緊跑到帳外看了一下,確定周圍都是李榆的親衛後,才戰戰兢兢地回來,找來凳子坐在大帳門口。
“漢民,你彆說了,我老家延綏那邊這種事多了,開始聽說時還哭幾聲,後來也就麻木了,我們就是窮當兵的,想幫鄉親們卻什麼也做不了,”白安也是眼圈通紅,緩了一口氣對著李榆說道,“自從跟了你,心裡才踏實了一些,漢民,我們是在剿賊,但也是在救百姓,你算算看,我們到現在讓多少百姓活下來,大家都信任你,指望你給鄉親們找條活路,這個時候你可千萬彆放棄啊!”
“老白在遼東看不見最好,我可一直呆在延綏,咱們的鄉親慘啊,地裡莊稼絕收,官府還上門逼稅,不繳糧就抄家抓人,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一村一村的人出外逃荒,走一路死一路的人,那情景讓人看了就想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有時也恨朝廷、恨狗官,可我琢磨著,那些拿百姓的血為自己求榮華富貴的賊頭更壞,天下落到他們手中,老百姓的日子更苦,陽城的大陽是多好的地方啊,這夥賊去了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好幾百口子人死在他們刀下,把個繁華村落變成一片瓦礫,要想天下太平,朝廷的狗官該殺,這些賊頭更得先剿了。”孫守法抹了一把眼淚說道。
“漢民,你想不想造反?我們在大同就是兄弟了,你要造反,我就陪你賭一把!”張傳捷站起來鄭重地問李榆。
李榆臉色一變,厲聲答道“我就是一個種田打獵的窮光蛋,官不想當,天下更不想要,我隻想讓兄弟們好好活著,讓豐州的鄉親們好好活著,讓彆人流血自己稱王稱霸的事,休想讓我去做!”
“那就好,漢民,你想想看,大明朝廷雖然很臟很爛,但總比天下無主一片糜爛好,就是為了少死些百姓,多給天下留一份元氣,也不能讓大明完蛋,對我們而言,這些賊頭野心勃勃、肆意妄為,留在山西就是禍害,不把他們剿了,豐州也必受其害,漢民,你要振作起來,我們把自己的事做好,大明就留給上天去懲罰吧。”張傳捷有些激動了。
周遇吉在一邊忍不住低聲叫道“你們能不能小聲點!”
“有什麼好怕的,這營中都是我們的人,誰敢出去多嘴!老周,你也說說你的想法。”張傳捷擺擺手問道。
“這幫賊頭都不是好東西,當然要剿了,我們不把山西的賊滅了,朝廷也不會放我們出關。”周遇吉毫不猶豫答道。
大家一頓勸導之後,李榆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捂著頭對著澤州的地圖思考起來,大帳裡陷入一片沉默,過了許久,李榆才抬起頭,搖著頭低聲說道“兵力不足、糧餉不足,賊又躲進深山裡,老百姓還向著他們,我們人生地不熟,你們要我剿賊,可我憑什麼去剿,我是絕不會拿兄弟們的血去冒險的。”
大帳裡繼續沉默著,大家都明白以豐州軍目前的情況,剿賊不僅艱難而且危機重重,李榆過了一會兒又說道“我們進山剿賊必敗無疑,分兵據守險要也做不到,最麻煩的是對賊情一無所知,他們在什麼地方?有多少兵力?糧草、軍械如何?我們全都不知道,我想不出這仗該如何打。”
孫守法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在潞安府撿到一個人,此人名叫張立位,是府穀人,他家在府穀也算有地、有房子的殷實人家,王嘉胤造反竄到他們村裡,燒了他家的房子,奪走他家的財物,還把他姐姐搶去做婆姨,他自己也被逼從賊,王賊去澤州的時候,他趁亂逃出賊窩,路上正好遇上了我營中的府穀同鄉,請求投軍報仇,我看這後生年輕力壯又能識文斷字,就把他留下了,我琢磨著,這後生好歹是王賊的姻親,又在王賊身邊乾過,如果我們派他回賊營應該能得到王賊的信任,有他給我們通風報信,賊人的底細和舉動就瞞不住我們了,說不定還有機會宰了王賊。”
大家一聽都覺得這是個辦法,馬上表示同意,李榆想了想也說道“這件事就由孫大哥去辦吧,不過也用不著那個張立位冒險殺人,隻要把賊人的情況報出來就是大功,我們絕不會虧待他。”
大家接著又商議了一會兒軍中的事,李榆特彆強調起軍紀,豐州人口太少,男丁更為寶貴,所以對違反律令的懲處一般不用死刑,而是大量使用鞭刑,軍中雖然有《七殺令》,但實際上也沒殺過一個人,違反軍紀挨過鞭子的人倒不少,李榆要求各營軍官一定要管好自己的人,最好不要開這個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