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眾人散去之後,三位同知與巴圖、雲榮兩位僉事拉上那木兒一起留下了。
“在座的都是有權預機要的人,那木兒也當過僉事不是外人,有些事我們必須當著麵說明白,”鄂爾泰等大家坐下,雙眼盯著李榆說道,“榆子,你這次從關內回來,越發顯得果敢乾練,我們都覺得你成熟了,打心裡為你高興,但你今天做了什麼,難道以為我們打算分你的權柄嗎?”
李榆急忙要站起來解釋,鄂爾泰一把按住他繼續說道“大統領府的政務權、兵事權和獄訟權分立是迫不得已,你長期在外不理政務,我們不怪你,豐州貧弱經不起戰火,可要生存又不得不打仗,隻能靠你在外統兵,這種情況以後還會有。但你不在了,豐州如何穩定?如何發展?幸好草原上還有大事公議這個習俗,先祖成吉思汗出征時,就用這套法子穩定後方,還設立了庫裡台大會的製度確定繼位者,我們把這套貴人、諾顏的法子學來了,並且逐漸形成了獨特的豐州體製,這套體製既維護了各族百姓的利益,同時也保證了豐州的穩定和發展,但關內的漢人不懂這些,他們做慣了的奴才,腦子裡更迷信皇帝和朝廷,一旦在豐州站住腳,不自覺地就會改變我們的豐州體製,這對於胡漢雜居的豐州幾乎就是滅頂之災,未雨綢繆我們才搶先把議政官製度、公議大會製度確立下來,並且將大統領府的權柄分立,使其相互製約,以後任何人想改變我們的體製都會困難重重,那木兒說我不務正業,不修律法不理獄訟,卻整日插手政務,這話說的不錯,所以我拿定主意,以後專心於刑名訴訟,總理政務處就交給玉山,我和念豐商量過了,我們倆都是四十好幾的人了,豐州大業沒個十年、二十年乾不完,我們倆就給你們這些年輕人鋪路吧。”
“榆子,你千萬彆多心,我們是為豐州的未來著想,豐州人信任你,誰也無法取代你,你把我推出來乾什麼,這個預機要的僉事我都得邊學邊乾,副統領我當得了嗎?”巴圖也急切地說道。
“你們想錯了,你們是我的長輩和兄弟,我信任你們,再說我就是一個打獵種地的,我要權柄乾什麼?我是被察哈爾汗逼得,”李榆漲紅了臉,擺著手說道,“從舊上都城回來的路上,我就在想怎麼對付察哈爾汗的鬼主意,他扣留李蒙的目的無非就是想以後把豐州的基業控製在手中,而李蒙是我的長子,有理所當然的繼承權,豐州還有一萬多察哈爾人,以後也許會更多,他們也一定會支持李蒙,如此一來豐州未來就有內亂和分裂的可能,所以我才下定決心及早確定未來豐州的歸屬,豐州是大家的不是我的,我如有意外則有劉興祚接任大統領,劉興祚之後是巴圖。劉興祚大哥在遼東時就一心想建立一個漢人、蒙人和諸申平等相處的遼東人自己的國家,到了豐州依然初衷不改,我相信他能善待豐州各族百姓,巴圖是蒙古人,同時自幼熟讀漢人經書,沒有華夷之辨的糊塗心思,我信任他們,把這個安排交給豐州人公議,隻要豐州人接受了,以後察哈爾汗休想從豐州拿走一寸土地、一頭牲口。”
眾人鬆了一口氣,鄂爾泰拍了拍李榆的後背微笑道“這才我們的榆子,我們的大統領,我有時在想,我們的運氣是不是太好了,似乎上天要降大任於我們——察哈爾汗西侵蒙古右翼得手,把稍有實力、名望的貴人、諾顏們殺得一乾二淨,卻無力控製土默特廣袤的土地,而明國與金國這時又打得不可開交,土默特川成了誰也顧不上的無主之地,像個熟透了的果子,稍縱即逝的機會就落到了我們頭上。看看我們是些什麼人吧,榆子是從金國逃出來的野人,我和巴圖、布顏圖是吃了敗仗的喪家之犬,趙吉他們是馬賊,白顯誌、馬光遠一夥是在關內混不下去的明軍,劉興祚在明、金兩邊都無處容身,雲河洲是被察哈爾人趕出來的,李念豐從不透露自己的身世,肯定也是亡命關外之人,而李玉山、杜孟卿也是中不了進士的舉人,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居然把豐州帶到今天,我們死了多少人啊,又有多少次麵臨絕境,都磕磕絆絆闖過來了,難道這不是上天的安排?”
鄂爾泰說著眼裡湧出淚花,眾人也是一陣感慨,李榆抱住那木兒的肩膀說道“也許我們運氣確實好,但我一想起豐州的狀況還是害怕,那木兒,我們是好兄弟,你彆回京師了,留下來幫我,好嗎?”
“我當然要幫你,可不是現在,我還是要回京師,徐光啟大人的曆局還有神父們的南堂有許多事要我做,榆子,我再也不想明國科舉的事了,我想學點有用的本事,曆館裡收藏了數千泰西書籍,我幫著抄錄譯文雖說很辛苦,但可以學到許多新奇的學問,神父們也教我泰西格物之學,還答應我受洗入教的事,”那木兒津津有味地說著,把他學到的泰西天文、器物、水法、礦冶繪聲繪色地描述給大家,眾人聚精會神聽著,腦子裡想著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木兒最後搖著頭說“我不喜歡明國,京師裡處處透著邪氣,那些明國的大官們道貌岸然,滿口的道德文章,可私下裡乾的卻是男盜女娼、巧取豪奪的壞事,我有時覺得聖人之學也許有問題,否則怎麼會教出如此多的偽君子?還是泰西的經世致用之學好,至少可以解決民生之困。”
“聖人之學本身沒有問題,王艮大師(心齋先生)曾雲‘百姓日用即道’,甘與販夫走卒為伍傳經授業,倡導百姓日用之學,何心隱大師(夫山先生)還開萃和堂,招攬鄉民聚族而居,一同耕種、一同納稅、一同分享收獲,設義倉以養老弱、立公學以教幼小,兩位大師皆為聖學弟子,不謀己身而求生民立世之道,豈能稱偽君子,問題是經帝王肆意篡改,所謂聖學成了帝王治世之官學,名為聖人之學實為歪理邪說,讀書人以官學求進身,書讀得越深人性扭曲越大,其表裡不一也是必然。”李富貴沉吟一會說道。
“念豐兄所說的乃是心學,,陽明先生所倡導的‘知行合一’及‘致良知’之說也一向被我崇尚,但心學主張‘心即理’,忽視客觀的道德約束,過於強調個人修省感悟,使王學幾近於禪學,以至於如今讀書人空談心性、不做實務成風,更有無恥之徒借以放蕩不羈、為惡作虐,而心學之中的泰州之學更顯狂悖,如王艮大師曾言‘滿街皆為聖人’,何心隱大師也曾言‘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似乎太不合情理,念豐兄如何看?”李槐拱手對李富貴求教。
“富貴大哥,那個萃和堂後來怎麼樣?鄉民的日子過得好嗎?”李榆也插話問道,何心隱大師的“萃和堂”與他在烏拉山經曆的和在豐州初期所做的有些相似,不由得引發了他的興趣。
“‘萃和堂’解體了,夫山先生最終也死於明國首輔張居正、湖廣巡撫王之垣之手,夫山先生反對朱子‘存天理、滅人欲’之說,而主張‘寡欲’,但人總是有欲望的,壓抑人欲必然適得其反,‘萃和堂’即是毀於人欲,老百姓還是願意自己過日子啊,我們實行改製去除‘大鍋飯’那一套,原因正是在於此,”李富貴對李榆苦笑一下,又轉臉對李槐說道,“王艮大師倡導百姓日用之學,而百姓最清楚自己的日子,在如何過日子上他們就是聖人,用不著朝廷、官府瞎操心,給他們生存的自由,他們知道該怎麼辦,‘滿街皆為聖人’並不為過,至於‘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玉山,如果君父為惡你也跟著作惡嗎?比如我們豐州,既尊奉明國也尊奉察哈爾,我們絕不會造明國皇帝和察哈爾汗的反,但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們瞧不起,絕不會盲從他們,豐州永遠堅持自己的體製,走不奴役、無貴賤的自由平等之路。”
眾人都笑了起來,豐州腳踩兩條船的做法似乎變得冠冕堂皇了,從大師那裡也能找得出依據。
李富貴喝了口水繼續說道“官員空談心性乃至為惡作虐、貪腐成性,心學之前即已有之,非心學之過也,小人終究是小人,總能為自己找到借口,而曆朝曆代總有小人猖獗之時,最終導致王朝更迭,天下治亂循環不斷,這說明我們用來治世的學問出了問題,心學如此,其他各家之學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必須重新探究聖人之言,從中尋找一條不同以往的治世之道,這需要很長時間,也異常艱難,但這就是我們讀書人必須做的。”
李富貴的話讓大家陷入沉思,李槐自不必說,鄂爾泰、雲榮、巴圖、那木兒也是熟讀漢書經典,連李榆也勉強算讀過書,大家似乎有了一種沉重的責任感。
“念豐兄,你知道我是偶爾腦子一熱,從莊子之學和佛學之中悟出自由平等,但這幾近於虛幻,事實上我們很難做到,那麼豐州治理之道究竟該如何?”雲榮突然問道。
“製衡,隻有製衡才是道,其他的都是騙人的鬼話,我也是近幾年才從榆子身上悟出此道”李富貴指了指目瞪口呆的李榆,接著對大家細細講道,“老實說,榆子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不貪戀權柄,也不懂權謀詐術,學問更是一塌糊塗,隻有帶兵打仗絕頂聰明,還有就是做濫好人,他要是在關內絕對被人踩在腳下,可他在豐州的地位卻堅如磐石不可動搖,大家想過這是為什麼?不要跟我說他心眼好百姓信任他的話,這些根本靠不住,我來告訴你們其中的道理,榆子與豐州其實就是一體,沒有榆子就不會有豐州,而沒有豐州榆子也隻能回家打獵種地,兩者根本割不開,誰想取代榆子隻能碰個頭破血流。看看我們內部吧,有蒙古的土默特人、察哈爾人、喀喇沁人,漢人中也有板升人、明國官軍,以後還會有明國流民,此外我們還有金國諸申,豐州各族群相互依存也相互製約,在察哈爾、明國、金國的壓力下,唯有抱成一團忠心擁戴榆子才有機會生存,除非不想活了,誰敢三心二意?我們的外部也是如此,依托明國製約住了察哈爾的野心,即使在他們占絕對優勢時,也不敢對我們輕舉妄動,相反還得與我們結盟抵禦明國、金國的威脅,而明國又與金國打得不可開交,我們還能在中間插一腳,榆子無意中東拉西扯造成了這種各方製衡的局麵,這就給了我們生存發展的機會。”
“豐州未來的策略就是堅持製衡之策,本次改製所確立的大統領府政務、兵事、司法三權分立以及議政官、公議決策製度就充分體現了製衡之策,這些製度必須長期堅持,如今我們要防著老豐州人欺負新來的漢人,以後也必須防著漢人勢大後欺負老豐州人,豐州族群眾多也隻有堅持製衡才能維持穩定,有一點我必須提醒大家,豐州的公議製度今後須加以完善,老百姓是靠不住的,他們不懂政務隻看到眼前的好處,容易受奸惡之徒的蠱惑,治理豐州還是要用賢能的官吏,但官吏的權力大了總會有欺壓良善、貪瀆腐敗之事,篤行兄,你還記得豐州創業之初嗎,你總想給自己的親族子弟安排好差事,我也經常偷偷摸摸拿幾個餅子帶回家給察哥吃,我們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能如何,所以官吏的權力必須受到製約,我們把公議的權力交給百姓,就是要告訴他們,他們有權監督官吏,在他們忍無可忍拿起刀矛棍棒之前,還有其他辦法可以收拾那些混賬官吏。”
沉默,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眾人一起站起來,向李富貴鼓掌喝彩,掌聲響起把門外的莫日格、吳先驚動了,倆人探頭探腦看了一會兒,跟著傻笑幾聲又出去啦。
鄂爾泰激動地拉著李富貴的手說“念豐,我早看出來了,你一定是在關內闖了大禍,不得已逃出關外,否則以你的學問,不在明國朝廷當大官,也是王艮大師、何心隱大師一類的人物,製衡之策,這就是豐州未來的發展之策。”
李富貴苦笑著沒答話,眾人重新坐下又暢談起來,直到夜深了,巫浪哈在門口大喊大叫逼著李榆回家睡覺,大家這才散去。
朝廷移民實邊的詔書下了,豐州這邊卻遲遲沒動靜,屯田道金聲急了,一邊寫信大罵李榆不聽話,連師傅的麵子也不給,一邊給向大同、山西、延綏和陝西四鎮催要移民所需糧錢,大同新任巡撫張廷拱死腦筋,說不給就不給,副使馬士英還不錯,在宣大總督張宗衡那裡說了不少好話,張宗衡剛接替魏雲中為宣大總督,多少也要給屬下點麵子,勉強從陽和拿出二千石糧食;山西巡撫宋統殷則來信抱怨今年山西大旱導致收成不好,而且李榆也沒能把流賊清理乾淨,山西境內還有不少蟊賊時常搗亂,他老人家不得不繼續剿賊,所以隻拿得出三千石糧食和二千兩銀子,他希望李榆能理解他的困境。
陝西、延綏兩鎮沒有表態,他們與趙吉鬨得不可開交,陝西巡按吳牲與延綏副將曹文詔把三萬流民送過黃河,趙吉卻堅持不給錢糧就絕不收人,還派兵把人堵在偏頭關附近,曹文詔也是火爆脾氣,立即派兵刀槍相向,不過兩邊的軍隊裡延綏人成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不管上麵怎麼叫囂,下麵的兵混到一起親親熱熱,曹文詔給李榆來信,說吳牲大人希望他親自到偏頭關來一趟,有什麼事大家一起坐下好好商量。
李榆也有些急了,秋收之後他手裡有了些糧,流民這時候出關馬上可以安排活乾,等入了冬再移民可就麻煩了,鄂爾泰和李富貴的意思也是見好就收吧,總比什麼也撈不到更好,於是李榆正式發布命令,豐州進入動員狀態,立即展開移民相關事宜,並派李槐組織人手到偏頭關迎接流民,安排完這些事,李榆就先趕往偏頭關與吳牲會麵。
飛虎營趕到偏頭關下,已經有人在城外等候了,寧武關協守總兵孫顯祖和新出爐的山西一霸範二喜正守在路旁,見到李榆就笑嘻嘻地迎上來。
“李大人,現在可以稱你為李帥了吧,二十五六歲當總兵,你可是大明獨一份。”孫顯祖笑著說道。
“大統領,還有個老熟人等著你呢,你看他是誰?”範二喜湊過來把身後一人推上前。
李榆定睛一看,居然是在河曲吃了敗仗已被革職拿問的前山西總兵王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