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王國梁在河曲敗於王嘉胤之手,此事震驚朝野,皇帝下詔將其就地革職並解送京師刑部議罪。王家人為救他一條命,拿出多年積蓄的家底去京師活動關係,給錢就有人幫忙說好話,朝廷考慮到宣大三鎮的巡撫、總兵這兩年也實在太倒黴,不是殺頭就是戰死,再不留幾個活命的,以後恐怕沒人敢去了,於是網開一麵給他定了個譴戍,趕回老家的衛所養老,王國梁吃了三個月的牢飯,總算活著回家了。人回來了心卻傷透了,王國梁原本不想當這個山西總兵,朝廷硬逼著他當,升官倒是沒花錢,但吃了場官司把家底全折騰光了,王國梁又氣又恨,官可以不當,錢卻一定要找回來,順著老部下孫顯祖這條線,就與奸商範二喜勾搭上了。
範二喜也正在找人接手生意,他必須出關躲起來了,新任山西總兵馬士麟正在到處找他——這家夥膽子太大了,倒賣軍資上了癮,竟然把總兵府的家什也幾乎賣個精光,馬士麟進了總兵連張睡覺的床都找不到,馬士麟大怒,立即派人抓捕範二喜,不過範二喜是人精,聽說李榆被免去署理總兵,就知道自己這個讚畫軍務做到了頭,立即消聲滅跡了。範二喜見了王國梁,意識到這正是最理想的合作夥伴,此人雖然丟了官,但在山西鎮人脈極廣,而且有要錢不要命的豪氣,兩人一拍即合,在孫顯祖的包庇掩護下,近一段時間,一直在暗中操縱山西鎮的官軍走私販私。
“王老哥,真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你看起來瘦了一些,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嘿,叫我漢民,聽起來親切。”李榆拉著王國梁說道。
“漢民啊,老哥吃了冤枉官司,把家底耗光了,隻有找你討口飯吃,你可不能不管老哥呀!”
“管,怎麼會不管呢!二喜和你的生意如何,賺得到錢嗎?有難處就儘管說,出了事也不要緊,到豐州來,我看誰敢動你!”
“漢民是好人啊,其實賺錢還是容易,解州鹽池被鹽運司那幫笨蛋搞得一塌糊塗,這次又被流賊鬨了一下,根本拿不出鹽來,我們的鹽出手就搶光,官府見我們有兵有刀也不敢管,生意做得痛快!不過,漢民,老哥哥得提醒你,我們運出關的東西都好賣,可你們能賣進關內的隻有私鹽、牲口,這樣下去不行,你們的錢早晚會被掏空的。”
“老哥教教我該怎麼辦?”
“關內如今大亂,看這樣子很難消停了,而你的豐州卻是太平景象,屯田就是商機啊,山西有錢人多的是,你給他們好處,他們肯定願意去豐州投錢經商,如此一來,豐州不僅可以自給自足,而且還可以將貨物返銷關內,豐州興旺指日可待!”
李榆點點頭,指著範二喜說道“你回去立即找馬奇擬定個章程,此事必須儘快辦,還有,以後山西鎮的生意就交給王老哥打理。”
王國梁樂得合不攏嘴,孫顯祖也是滿心歡喜催大家快入城休息吃飯——山西鎮的生意也有他老孫一份。從這天起,山西軍商誕生了,伴隨著山西軍商的發展,山西鎮的戰力更加不堪入目,以至於若乾年後豐州軍入關,不得不對山西鎮實行軍轉民和股份製改造。
李榆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黃河邊延綏軍大營,曹文詔、曹變蛟叔侄倆已經在營門口等候了,曹變蛟照例先問,孟克到哪去了?孟克衝出來一把揪住他,你沒長眼嗎?我這麼大個人你也看不見,兩人拉拉扯扯躲到一邊偷偷吸煙去了,曹文詔的臉色卻很不好,向李榆隨便問候了幾句,就拉著他去見吳牲。
“吳大人彈劾過杜帥,在他麵前千萬彆提杜帥,還有,西北目前形勢急變,說話要小心點!”曹文詔小聲提醒道。
李榆心裡一驚,想開口問幾句,但曹文詔沒有答話,低著頭隻顧向前走,李榆隻好閉上嘴跟在後麵。
陝西巡按吳牲,字鹿友,南直隸泰州人氏,今年正月奉旨至延綏賑濟饑民,屬於朝廷中的主撫派,在他的大力支持下,三邊總督楊鶴於今年四月招撫巨寇神一魁,此事轟動朝野,被視為平定西北民變的巨大勝利,加之李榆隨後在澤州招撫王自用等人,山陝形勢一片大好,主撫派因此一舉戰勝主剿派,此後西北官場也發生變化,練國事取代劉廣生任陝西巡撫,吳牲改任陝西巡按取代李應期,而一向強烈主剿的提督甘肅、延綏兩鎮軍務的鎮西將軍杜文煥則被彈劾殺良冒功——這個罪名安在所有官軍將領頭上似乎都成立,以杜文煥在文臣中的惡劣名聲,隻能回家養老了。
不過現在的情況又發生了巨變,神一魁降而複叛,擄掠了寧寨堡,府穀兵敗的闖王高迎祥、闖塌天劉國能也死灰複燃,西北形勢驟然嚴峻。吳牲對此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皇帝從內帑撥給他的十萬兩白銀全部花光,卻僅僅維持了幾個月的局麵,朝廷絕不可能再撥錢了,還是延綏巡撫洪承疇說得對,西北的局麵除了剿彆無他法,現在必須儘快脫身回西安——西北官場又要震動了,楊鶴恐怕要倒黴,這時候一定要重新站隊。
吳牲正在大帳中想心事,曹文詔陪著李榆進來了,吳牲屁股也不抬,隨意瞟了李榆一眼,招呼兩人坐下,簡單地介紹了下西北的局勢,然後就直奔主題。
“李帥,你禦下不嚴,本官奉旨攜流民前來,你的部下竟然敢刀兵相向,好大的膽子啊!”吳牲晃著腦袋手指李榆,冷笑一聲繼續說道,“你用不著分辨,本官不與你計較這些,人已經帶過黃河了,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西北亂局再起,本官沒時間與你耽擱。”
李榆剛想站起來,就被曹文詔一把拉住,壓住火氣答道“大人,關外貧瘠,無力維持屯田,聖旨中說由四鎮酌情供給錢糧,延綏、陝西兩鎮的錢糧何在?”
“西北連年災荒,一片糜爛,從何處尋錢糧給你,本官不給錢糧,你難道就抗旨不遵嗎?”吳牲看著臉脹得通紅的李榆,嘿嘿笑著說道,“你養不起人也好辦,把人帶出關都殺了,本官就當不知道。”
“末將不是朝廷殺人的刀!”李榆騰地站起來,怒氣衝衝地扭頭向外走去。
“漢民勿怒,本官還有話說,”吳牲哈哈大笑,起身把李榆按回座椅上,“本官在京師都察院作禦史時,與劉之綸、金聲兩位大人頗有交往,聽他們說起過你,你的脾氣不小嘛,本官這就做個保,年底之前兩鎮各給你白銀三千兩,兩位巡撫大人都答應了。”
李榆麵無表情坐下了,吳牲按著李榆的肩膀歎息道“這點錢太少,解決不了多少問題,可西北難啊!我們現在拿不出錢也拿不出糧,曹副將知道這些,邊外屯田最終還是要靠你們自己。”
“漢民,延綏軍去年的餉還沒補齊,今年又開始欠餉了,洪大人為此憂心忡忡、寢食難安,你就彆給他添亂了。”曹文詔輕聲說道。
李榆低頭不語,過了好久才說道“關外苦寒之地,百姓生存艱難,糧食多少還可以收點,鐵器也可以學著做,可布匹、棉花無法解決,每年過冬都是要命的事,關內人出關怎麼活啊!”
吳牲想了一會兒,突然說道“漢民為什麼不種棉,河套土地肥沃也許能成,你們那裡羊多,羊毛也許也能派上用場。”
李榆眼前一亮,但很快就垂頭喪氣了,金國也試圖種棉,老汗曾下汗諭,每丁授田六坰,五坰種糧一坰種棉,但似乎收效甚微,豐州與金國氣候相似,金國種不出棉花,豐州能行嗎?
“末將試試看吧。”李榆低聲答道。
吳牲卻很高興,並且說他老家種棉織布者甚多,而南直隸鬆江府更是“織儘天下布”,有的是能工巧匠,也許以後他可以幫上忙,李榆在他的鼓動下,從此就惦記上棉花、羊毛。
第二天,杜宏方、楊大年部趕到偏頭關,接管了黃河邊的西北流民營地,李槐也到達偏頭關外。萬事俱備,李榆立即向趙吉、杜宏泰下令,保德大營即日撤銷,移民全麵展開。
吳牲、曹文詔要走了,李榆將他們一直送到黃河邊。“我把百姓托付給你了,這世道太亂,出關也許還有條生路!”——吳牲低聲歎息著上了船。
曹文詔從曹變蛟手中拿過一個沉甸甸的布袋,硬塞給李榆,“哥哥不是喝兵血的人,空餉卻不得不吃,這點錢本想用於軍中急需,現在你遇到了天大的難事,就拿去用吧,兄弟保重!”曹文詔說完就跳上船去,曹變蛟向孟克做了個鬼臉也跑了。
過了兩天,杜宏泰領著流民首領們提前趕到——趙吉、王自用還得斷後,先派這幫人指揮流民出關,他們身後就是滾滾而來的人流。趙勝、張孟存隨李槐趕到,正好奉命進偏頭關幫忙,與賊頭們一見麵就大呼小叫,趙勝還拉著一個年輕人來見李榆,說這人是他的小同鄉蠍子塊拓養坤,以前跟著闖王高迎祥混,本以為過河回老家了,沒想到卻在陝西送來的出關流民中碰見了,蠍子塊打仗勇敢而且還識幾個字,跟著大統領乾以後準有前途。
拓養坤有點不好意思,他是闖王手下的一個小頭目,跟隨闖王過黃河偷襲府穀,卻吃了黑鷹軍的大敗仗,仗著馬快人機靈才僥幸逃脫。隊伍被打散,他拉了一夥人接著造反,不過他的勢力太小,在官軍的追剿下很快撐不下去了,不得不接受招安,本來打算過段時間再重操舊業,可官軍對這幫反複叛降的賊失去了耐心,把他們連同陝西各地押解來的賊一起往黃河邊送,說是以後讓他們過好日子,過了河才知道是要趕他們出關,拓養坤覺得這樣也不錯,本來一盤散沙的各路義軍抱在一起,說不準可以轟轟烈烈乾番大事。
李榆和兩人聊了一會兒,覺得拓養坤也算是賊頭裡難得的人才,便勉勵了他幾句,叫趙勝給這個小同鄉找個差事先乾著,兩人樂嗬嗬地走了。
“漢民,你這樣可不行,這幫流民必須打散安置,絕不能讓他們抱成團,尤其不能讓賊頭和手下呆在一起。”王國梁不知道什麼時候湊過來了,低聲對李榆說道。
“李帥,你要立威,這幫賊頭個個是桀驁不馴之徒,殺光了最好,你不好下手,我替你乾!”孫顯祖跟在王國梁身邊插話,他奉命前來監視流民出關,卻甘願給李榆打下手幫忙——大家都是合夥掙錢的人了,用不著分彼此。
李榆望著黑壓壓的出關隊伍,想了一會兒說道“謝謝兩位兄長,我知道該怎麼辦了,孫老哥,你幫我多準備些酒肉,我要請他們吃頓飯,是該給他們立規矩了。”
傍晚,兩百多個流民大小頭目被請到偏頭關參將府,院子裡熙熙攘攘、燈火通明,幾十桌酒席擺開,散發出誘人的酒肉味道,已經苦了很久的頭目們垂涎欲滴,一邊眼巴巴看著想大吃一頓,一邊聽李榆給他們訓話。李榆的話並不長,明確告訴頭目們,豐州苦寒之地,要生存就得苦乾實乾,想發財享福很難,但要當官卻很容易,隻要有本事而且願意為百姓做事就大有前途,心術不正和作惡多端的人請快走,豐州不收害群之馬。頭目們馬上拍胸脯保證,他們都是好人,從來沒做過壞事,李榆莞爾一笑說,豐州日子苦,以後好吃好喝的機會不多,今天大家儘情吃,吃飽喝足了大家再繼續聊。
頭目們齊聲歡呼大吃起來,大塊的肉、大碗的酒下肚,讓這幫家夥吃的滿嘴冒油,李榆也走到各桌與他們喝到一起,頭目們更高興了,指天發誓以後就跟著大統領混了。這幫人都是粗貨,酒喝多了就管不住嘴,開始胡說八道,以前搶劫殺人、吃香喝辣的事也翻了出來,趙勝、張孟存使勁打手勢、做臉色才讓他們有所收斂,但有幾個家夥已經喝得控製不住了,把自己最得意的醜事也說了。
“吃香喝辣、搶點錢算什麼,搞女人才最快活,老子從陝西一路乾到山西,路過平陽的時候,闖了一戶財主家,當著財主一家的麵,老子把他婆姨、女兒都,還讓弟兄們也嘗了鮮,完事後把財主一家殺個精光,心裡那個痛快呀!”一個毛臉大漢滿嘴酒氣說道。
“老張飛,你這算個甚,爺和八大王在潞安府有次合夥攻破一個鎮子,搶了財物、玩了女人還不過癮,從一個當過大官的人家抓了個大肚子,爺和八大王打賭,猜她懷的是男是女,爺一眼就看出來那娘們懷的是女胎,八大王非說是男胎,破開肚子一看果然是女胎,爺贏了八大王一堆銀子,這種事你們誰乾過?還是造反好啊,窮光蛋也有收拾狗官的一天。”另一個醉洶洶的家夥不屑地吹噓道。
趙勝、張孟存兩人嚇得幾乎站不穩了,趙勝帶著哭腔大聲吼道“老張飛、油裡滑,你們想死就自己去死,不要連累我們大家!”
酒席的喧鬨聲一下子停止了,人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李榆,李榆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手也在顫抖。
“你們兩個不能去豐州了,你們做的事讓我惡心!”李榆壓住了心中的怒火,從莫日格手中拿過弓箭,對著嚇得臉色蒼白的老張飛、油裡滑說道,“你們快跑吧,一百步之外我才會放箭,就看老天讓不讓你們活命了。”
老張飛、油裡滑扭頭就向外跑,一口氣就跑出一百多步,老張飛剛鬆一口氣,就聽見油裡滑一聲慘叫,他扭頭瞟了一眼,油裡滑後心中箭倒在地上,隨後就覺得一股寒氣襲來,沒等他把頭扭回來,一枝利箭穩穩地釘在他的喉嚨上。
“多行不義天自罰之,你們死有餘辜!”李榆把弓箭交還給莫日格,麵色冰冷地對杜宏泰說道,“把我們的規矩告訴他們,以後如有犯規為惡者,就以此為例!”
杜宏泰點點頭,向站在院子裡的流民頭目們大聲宣讀“七殺令”抗拒軍令、不從上官者,殺;貪生怕死、拋棄同袍者,殺;不聽號令,陣前退縮者,殺;殺戮百姓、奸侮婦女者,殺;毀人房田、搶掠財物者,殺;私入民宅、尋釁擾民者,殺。
頭目們的酒早嚇醒了,膽戰心驚地齊聲高呼遵命,李榆厲聲說道“這本是我豐州軍的戰時軍紀,但從今天起,一年內全豐州執行此令,我知道你們中間做過壞事絕不止這兩個,但我不想再殺人了,以前的事從此一筆勾銷,今後你們要好自為之,隻要真心實意為百姓做事,豐州絕不會虧待他。”
夜裡有十幾個賊頭帶著一幫悍匪想逃跑,不過官軍已在周圍布置了警戒,孫顯祖不會對這幫人客氣,第二天一早就有一百多顆人頭被掛在城門口,賊頭們再也不敢東想西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