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馬士英第二天上午就要回陽和,臨走還囑咐李榆一定要提防新來的大同巡撫,如果這家夥敢找麻煩,關內、關外就一起聯手把他趕出大同,李榆也表示大同的官員中他隻認馬大人,誰敢動馬大人,那就是和他過不去,老馬這才心滿意足走了。
李富貴與孫庭耀、沈守廉也談完了,這兩個家夥提出一個宏偉的計劃,豐州的煤鐵、鹽池都要由他們開采,而且他倆還要進大統領府預機要,以免豐州暗中黑他們,還錢的事可以再給五年時間,不過八萬兩不行了,得還十萬兩才行。鄂爾泰馬上拍案大怒,兩個家夥臉皮厚,笑嘻嘻地說做生意就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你們再想想吧,我們先下去看看,李富貴同意繼續磋商,並派雲榮、馬奇陪同兩人到各處考察一番。
李富貴講完,李榆冷笑一聲說道,他們以為我們是蠻夷,可以隨便欺負,休想,想當官可以考慮,還十萬兩我也認,五年之內逐步還清,但煤鐵、鹽池是豐州人活命的家底,他們想在豐州以煮鹽製鐵來發財,我給他們機會,但想霸占辦不到。
“他們來的目的就是爭鹽鐵之利,關內大亂一天不如一天,他們開始考慮狡兔三窟之策了,”李富貴笑了笑,又歎息地說道,“我們缺錢、缺工匠,作坊、鐵廠的實力還是不濟,範二喜從山西拉來的也不過是些豆腐坊、醬廠之類的小作坊,豐州要發展,必須有巨商進來才行,跟這些人打交道,吃虧的肯定是我們。”
“談不上吃虧,人家能來就不錯了,不給些好處是不行的,”李榆說著把一封信推到李富貴麵前,“王牧民來信了,說是有一批山西人要到豐州,主要是些平陽、澤潞的商人,有幾個還認識我,領頭的叫李建極,據說是曲沃的大富商,大概後天下午就到,你再和他們談談吧,我也和他們見個麵,也許能有所收獲。”
李富貴笑著點點頭,這個王牧民前兩年很可憐,掛個撫夷總兵頭銜卻無事可做,隻能領一份乾餉過苦日子——李榆已經是明國的大官了,還需要他去撫嗎?幸好大家都沒把他當回事,否則大同撫夷總兵這個差事早撤了,對他這種沒用的歸附夷人,朝廷是乾得出這種事的。王牧民生怕以後落個街頭討飯的下場,仗著與李榆是老相識,扭著豐州要討個混飯吃的鐵飯碗,大統領府覺得這個人還用得上,給他一個百戶銜,讓他幫著打點大同的生意,同時安排他做大同提塘所的主事。王牧民非常珍惜這份工作,乾起事來兢兢業業,大同鎮一有個風吹草動就給豐州通風報信,他那個辦公用的破院子也成了豐州的大同提塘所和私鹽中轉站。
兩天後的下午,山西商貿代表團到了蠻漢山,好家夥,加上隨從一下來了一百多人,李榆去迎接的時候,突然發現馬光遠兩口子和丁啟明帶著幾十個人已經在恭候,連這段時間忙著造水碓的那木兒也混在其中,李榆還沒來得及問他們,就被客人們圍住。
“總兵大人,在下李建極,字爾增,平陽府曲沃人士,家兄現為翰林院庶吉士,久聞大帥威名,今日特來拜訪,我這兒還有山西巡撫宋統殷大人的名刺。”一個長得白白淨淨的瘦高個向李榆拱手施禮。
“總兵大人,我和澤州的鄉親來看您來了,這有澤州剿賊聯防局總辦張大人的薦書,我送給您的那兩尊火炮好使嗎?”李榆的老熟人——陽城郭峪富商王重新擠過來打招呼。
李榆笑了起來“我們都不是外人,大家能來就是看得起我豐州,快請入營休息吧,有話我們坐下慢慢談。”
“漢民,我給你介紹兩位客人。”那木兒叫住李榆,和馬光遠、丁啟明等人一起簇擁著兩個人走過來,其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長著藍眼高鼻,很像在京師南堂見過的泰西人氏。
“這位是從泰西來的西教高一誌神父,高神父一直在山西傳教,這位是山西絳州舉人韓霖,韓雨公先生……”
那木兒的話沒說完,李榆身邊的李槐就向兩個客人躬身施禮“在下榆林舉子李槐,李玉山,曾與陝西傳教的金尼閣神父有一麵之緣,聽他說起過高神父和雨公兄的大名,高神父不遠萬裡來我大明,著書立說溝通中西之學,雨公兄棄科舉而專事西學,精通西學建造之術,在下仰慕久矣,真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兩位。”
“我們聽到主的聲音在呼喚,這裡一定有需要我們做的事,所以我們就來了。”高一誌神父和藹地說道。
李富貴悄悄捅了一下李榆,兩人一齊向高一誌、韓霖施禮,歡迎他們光臨豐州,寒暄幾句後眾人進了大營,那木兒在路上說,高神父年紀大了,一路勞累需要早些休息,就與馬光遠、丁啟明一起陪著高一誌、韓霖走了,李榆、李富貴則把李建極、王重新等富商請進了大統領府。
賓主入座之後,大家聊了起來,這次來的以澤州商人居多,另外還有平陽府和潞安府的商人,加起來有四五十個,他們告訴李榆,王嘉胤所部受撫之後,山西並不安定,大股流賊暫時沒有了,但小股流賊還有不少,如陝西賊八大王、曹操、老回回、闖將,還有山西賊高家計等人,這些賊人躲進山裡還在頑抗,而今年山西大旱又鬨匪亂,官府卻還在逼糧逼稅,流民比以前更多了,這種情況若是持續到明年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山西大亂在所難免。百姓活不下去被逼造反,商人也無法維持家業和生意,商人們還說,豐州軍曾在平陽、澤潞剿賊安民,當地百姓對大帥感恩戴德且信任有加,山西人與大同邊外的蒙古人做了上百年的生意,對豐州並不陌生,如今又有大帥在這裡坐鎮屯田,他們都認為關外比關內更安全,此次前來,一是帶些財物慰勞大帥,二是想在豐州尋些躲避戰亂的生計。
李榆緊忙起身向眾人躬身行禮,我李某何德何能有勞諸位掛念,反而是豐州軍入關剿賊,承蒙百姓鼎力相助,應該是李某感謝大家,諸位能來此看看,就是我豐州的榮幸,豐州雖窮但民風質樸,這裡的大事皆由百姓公議,沒有《大明律》、沒有官府欺壓、沒有苛捐雜稅,你們如果喜歡就來吧,豐州人的胸懷如草原一樣寬闊,一定會敞開雙臂歡迎你們。
商人們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問起各種問題,把李榆問得昏頭昏腦,幸好旁邊還有李槐、鄂爾泰、李富貴,對眾人提出的問題一一作了解答,李榆看到商人們滿意了,這次擦著汗坐下。
“大人,這兩天有沒有兩個叫孫庭耀、沈守廉的商人來過?”很少說話的李建極突然問李榆,馬上又狠狠地說到,“這兩個人是奸商,從來不做好事,大人可否告知他們來做什麼,我猜這兩個混蛋一定是打了壞主意,大人可要小心他倆啊。”
李榆先是一愣,隨後笑了起來,把孫、沈兩人來討債的事簡單說了幾句,李建極立刻站起來大罵“黑,真黑,收這麼高的利錢還敢上門要,大人,這筆閻王債不還了!量他們也不敢鬨事。”
王重新等人也憤怒了,一時間群情激奮,大罵黑心奸商竟然欺負到我們敬愛的大帥頭上,山西人絕不能答應,把他們趕走,以後豐州的生意我們替大帥做了,李建極把袖子也卷起來了,大包大攬聲稱要替大帥出麵擺平這兩個家夥。
李建極,曲沃李家的署理家主——這是他自己安的頭銜,李家世代經商發跡於開中法,弘治年間戶部尚書葉琪改開中法為“折引輸銀”,李家又轉戰江淮,靠販賣官鹽大發橫財,家財千萬富甲山西。如同其他巨富一樣,李家為守住家業也削減腦袋往官場裡鑽,族中子弟自幼被劃成兩類,選拔聰穎者擇名師授業,通過科舉以求仕途,愚鈍者留家經商守業,李家這一代人中佼佼者當屬李建極的兄長李建泰,進士及第簡拔翰林院庶吉士,李家的家主非他莫屬。李建極情況特殊,他的聰穎還在其兄之上,但自幼頑劣成性不喜讀書,捐了個國子監諸生就到頭了,隻能回家經商守業。李建極讀書不用功,經商做買賣卻極具天賦,這家夥膽子也大,天下隻有不賺錢的生意,卻沒有他不敢做的買賣,李家在他的折騰下,從專事販鹽拓展到綢緞棉布、煤鐵糧茶、錢莊當鋪多點開花,李家的財富隨之與日俱增,憑著驕人的經商業績,他成了晉商中的顯赫人物,在李家也是說一不二,叔伯兄弟們都唯他馬首是瞻,他唯一不敢挑戰的就是他哥李建泰——在京師任職庶吉士的李建泰前途無量,那可是李家的門麵和保護傘,所以他隻能稱自己為李家署理家主。
李建極此次到豐州是個意外,在他的腦子裡根本沒有豐州的概念,也怪他的名聲太大,在太原遇上了王重新一夥人——大明北方亂成一片,他們該進的貨進不來,手裡的貨銷不出去,工匠夥計還三天兩頭跑,日子快熬不下去了,聰明的山西人馬上想起他們傳統的關外市場,人品厚道的李總兵正好在那兒屯田,也許這就是個重大商機。他們相約聚到了太原,正商量著如何出關,李建極突然冒出來,商人們馬上把他奉為晉商老大,請他帶大夥出關。李建極本來很不耐煩,他有的是大生意要做,哪在乎關外那點小事,不過他又舍不得當晉商老大的機會,正在猶豫之間,突然有從大同竄過來的人說,秦商孫庭耀和南直隸商人沈守廉到大同了,據說要出關做大買賣,李建極這下著慌了,立即下決心出關走一趟。
李建極與孫、沈兩人早就是死對頭,開中法破敗之後,秦晉商幫轉戰江淮,以揚州為根據地,抱成團一舉擊敗了當地的江淮商幫,基本壟斷了淮鹽買賣。失去了共同的敵人,秦商與晉商之間隨之發生內訌,雙方斷斷續續鬥了上百年,晉商李建極到了揚州繼續發揚這一傳統,他把目標鎖定江淮秦商的老大孫庭耀,仗著家大業大拚命打壓孫庭耀,不把對方踩在腳下絕不罷手。孫庭耀吃不消了,與沈守廉聯起手來對抗李建極,沈家屬於江淮商幫,以海運發跡,據說還通倭寇,長江及沿海到處有他們家的船。孫、沈聯手水陸並進,對李家展開瘋狂的反撲,曾有一段時間李家的貨都出不了碼頭,李建極恨透了這兩個家夥,他倆一個背叛秦晉之盟吃裡扒外,一個暗通海外倭寇毫無廉恥,這種人必須狠狠打,雙方你來我往在江淮一帶鬥得烏煙瘴氣。
李建極得知這兩人要出關的消息,拉起他那幫晉商小弟就往大同跑,他太熟悉孫、沈兩人了,他們都屬於嗅覺靈敏,無利不起早的人,不能讓他們得逞,關外的生意我就是不做,也得把他們攪黃了。
到了大同,李建極就撞上了正在吃喝玩樂的兩個對頭——他們走哪都是找最好的旅店住、最好的酒館吃,想不碰頭都難。雙方見麵就吵了一架,然後孫、沈兩人就跑了,李建極一幫人想跟著出關卻出不去,守關的官軍堅決不放,給錢也不頂用,李建極一打聽才知道,出入邊牆得有豐州那邊的文書,官府的通牒也沒用——這些混賬官軍真不知道是替誰在守門。李建極窩著一肚子火,輾轉打聽找到豐州常駐大同代表王牧民,王牧民把他們的身份核查了幾遍,確認無誤後才給他們開了出關的條子,而且還提醒他們,出關後不能亂跑,一定要跟著接他們的人走,否則被狼吃了活該,李建極一夥這才成行。
李建極一想到這次出關遇到的麻煩,越發對孫、沈二人氣惱,站在屋子中間破口大罵,無良奸商、卑鄙小人的話脫口而出,把李榆等人聽得目瞪口呆,鄂爾泰聽不下去了,勉強笑著為兩個奸商辯解,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也怪不了人家,豐州人講信義,說好的本利就該一分不少還給人家。
吃晚飯的時候,一大堆大統領府的官員跑來陪吃陪喝,李建極、王重新等人都覺得臉上有麵子,在關內可沒見過幾個高官肯屈尊陪商人吃飯的,以後他們才知道,豐州的日子苦,平時都是吃粗糧、啃山藥蛋,難得見到酒肉,這些官員是沾他們的光蹭吃蹭喝來的。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孫庭耀、沈守廉突然大喊大叫闖進來,兩人剛從下麵的衛所回來,雲榮和馬奇還跟在他們身後。
“李念豐,你不夠朋友,這麼大的生意竟然瞞著我們,你必須說清楚。”孫庭耀臉帶怒氣,徑直走到李富貴桌前,隨手把幾張豐州軍票拍到李富貴麵前。
“孫伯希、沈永年,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此放肆,我正等著收拾你們呢,”李建極立即起身卷起袖子,眼睛卻瞟到軍票上,“咦,這是什麼東西?”
“李爾增,你也來了,還坐在這裡!總兵大人,他是奸商,可彆上他的當。”孫庭耀被嚇了一跳,對著李榆大聲喊。
“爾增兄,彆來無恙,路上沒遇到狼嗎?”沈守廉皮笑肉不笑道。
“這裡的狼不找好人,你們倆人運氣太好了,”李建極一邊獰笑一邊把軍票拿在手裡端詳,然後又厲聲喝道,“說,你們兩個又打什麼壞主意,不說清楚彆想走。”
三人拉拉扯扯起來,互相罵對方是不乾好事的奸商,把過去的舊賬也翻出來吵,李建極有點氣急敗壞,喊了聲“大帥,我出去替你教訓他們”,拉扯著孫、沈二人出去了,王重新等人一直在不知所措地看熱鬨——他們都懂規矩,這種巨富的身份遠在他們之上,大佬們的事輪不到他們多嘴,這時見自己的老大走了,也打了聲招呼,一窩蜂地跟了出去。
“這三個家夥都不是好人。”鄂爾泰馬上作出評判。
“派人看著他們,要吵架隨便吵,就是不許動手,”李榆皺了皺眉,隨後說道,“不管他們了,我們去看看高神父和韓先生。”
高一誌住的屋子裡已經擠滿了人,馬光遠倆口子、那木兒、丁啟明都在,連烏蘭和巫浪哈也來了。高神父一路旅途勞累,休息過後又吃了晚飯,精神恢複了許多,正在給大家講授教義,韓霖坐在旁邊偶爾幫著解釋幾句。
“諸位兄弟姐妹,天主憐憫世間所有的人,他把親生之子耶穌派到受苦受難的人世,傳播他的福音,拯救世人的靈魂,耶穌受儘折磨後重回天堂,但他把天主的愛留在世間,天主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論貧富貴賤在天主麵前都是平等的,隻要真心信奉天主,就能得到他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