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三月中,京師南堂——利瑪竇神父生前修建的西教教堂,規模並不大,是一所兩進深的院落,從外麵看與普通民居無異,但卻是京師僅有的一座西教教堂,除了供教士講經及教眾禮拜之用外,也是西教教士在京師的落腳點。
高一誌神父半個月前就從山西絳州到了京師,去年的豐州之行大獲成功,大統領府沒有絲毫排斥西教,而且表示歡迎西教進入豐州,他著的《西學修身》、《西學齊家》和《西學治平》還被宣教司拿去重新刻印,鑒於喇嘛教在草原上的巨大影響力,他還致信綽爾濟喇嘛表達敬意,不過綽爾濟喇嘛隻是回信與他探討了一番中學修身齊家之道,對西教卻隻字不提——老喇嘛顯然沒把西教的事放在心上。緊接著李榆又去西拉木倫河打仗了,代理大統領劉興祚本身就是西教信徒,不但自己接受了洗禮,還讓高一誌一口氣又發展了幾十個教徒,如今的豐州灘有教徒上百人,這可是多少年都沒出現過的盛況。高一誌回到山西後,向掌管中國教區的龍華民報喜,並且提出一個宏大的傳教計劃,龍華民很快回信讚揚高一誌不辭辛苦為天主獻身的精神,表示完全讚成他的傳教的計劃,並且邀請他到京師當麵詳談,高一誌在韓霖的陪同下,高高興興到了京師,卻發現龍華民的態度又發生了變化。
兩人談了幾次都不歡而散,龍華民在儘量回避有關傳教的話題,顯得情緒非常消沉,甚至經常發火,最近又和他親自施洗的那木兒吵了一架,原因竟然是那木兒抄寫《聖經》。那木兒從來就不是乖孩子,挨了罵不服氣,找到徐光啟、高一誌、湯若望等人大發怨氣——龍華民越來越古怪,湯若望認為有必要與他深談一次,於是邀請高一誌、徐光啟等人一起到了南堂。
龍華民正好被堵在書房裡,徐光啟、高一誌早就對他不滿了,就是這個人來到之後,堅持改稱“上帝”為“耶和華”,頑固反對尊孔祭祖,阻擾翻譯西學典籍,把對西教友好的明國人拒之門外,利瑪竇神父費儘心血開創的大好局麵正在走向倒退。湯若望到大明的時間不久,也明顯感覺到西教的影響力有所減弱,這與他聽到的利瑪竇時期傳教盛況完全兩樣,而最讓他奇怪的是龍華民居然建議羅馬教廷禁止在大明翻譯和印刷《聖經》。
“尼古拉,你直到今天依然不了解明國,憑空想象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阻擾明國人接近我們,憑著對耶和華的忠誠,我不得不提醒,你在破壞耶穌教會的傳教事業。”高一誌鄭重地對龍華民說道。
“利瑪竇在日尤其強調中西之學本為一體,引耶補儒已為大明士人接受,所謂尊孔祭祖本為習俗,與崇拜上帝並無關聯,你明知如此,卻頑固不化對我教信眾百般刁難,自你接掌教區以來,我教發展舉步維艱,如今阿方索(高一誌)在山西稍有作為,你便予以壓製,究竟是何用心?”徐光啟也是一臉怒氣。
“還有《聖經》,你為何不同意在中國刊印?亞當用心抄錄《聖經》,以此溝通主的福音,正說明他虔誠信仰耶和華,你為何辱罵他?”湯若望質問龍華民,那木兒,也就是教名亞當的王保柱,在一旁使勁地點頭,其實《聖經》上的字他一個也不認識,想學西文才是真的。
龍華民聽著眾人的指責,臉色變得很難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辯解道“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們的指責,耶穌教會派遣我到中國時,我從利瑪竇的信中了解過情況,但他顯然沒說實話,我無意指責這位令人尊敬的前輩,他可能是為了得到羅馬教廷的支持,有意竭儘對明國的讚美之詞,實際情況卻要糟得多,山東的傳教是由我親自負責的,幾百個受洗的教眾足以證明我忠實地履行了對耶穌教會的職責。但我必須承認在傳教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恐懼,這個國家似乎出現了問題,利瑪竇所說的富有的大明其實遍地是流民、乞丐,有教養的官員中充斥著貪汙、腐敗,大明的軍隊更像一群兵痞。許多人當著我的麵表示信仰耶和華,背著我卻利用耶和華的名義向其他人詐取錢財、欺壓良善,甚至篡改教義圖謀不軌。我不明白這些邪惡從何而來,並且這裡的人民普遍缺乏道德和誠信,他們似乎更喜歡相互爭鬥甚至陷害,我很難相信他們能成為虔誠的耶和華信徒,這個國家太大、人口又太多,我們根本無力控製各地教眾,總有一天會出現背離我教的異端。耶穌教會應該重新考慮在大明的傳教計劃,維護本教的純潔比發展教徒更為重要,給羅馬教廷的信已經發出了,我建議在大明傳教必須嚴守本教的教義,絕不能縱容任何對耶和華不敬的言行,為此不惜放緩本教在大明的發展。”
“一派胡言,我大明雖內憂外患不斷,但也沒你說的那麼不堪,你分明是害怕承擔責任,巧言推脫罷了!”陪著高一誌來的韓霖對龍華民大為不滿。
徐光啟不住地冷笑,龍華民從骨子裡就不信任大明,那木兒無所謂,他從沒有把自己當大明臣民,還在不依不饒討說法“尼古拉,大明確實很糟糕,但我們豐州很好啊,民風淳樸、上下一心,我們的大統領猶如摩西一般解救受苦受難的人民,你為什麼不準阿方索向豐州傳教?還有,你為什麼不許我抄《聖經》?”
“因為我恐懼,登州的教訓還不夠嗎?依納爵(孫元化)、菲利普(王徵)、張燾被抓入獄,去登州教習銃炮之術的幾十個我教兄弟也在登州非死即俘,大明的形勢太複雜,我不想讓我教兄弟再陷入其中重蹈覆轍,至於抄寫《聖經》,等你學會西文再說,”龍華民指著那木兒喝道,停了一會兒又向徐光啟問道,“保羅,依那爵他們還有救嗎?”
徐光啟難過地搖搖頭,登萊巡撫孫元化是他的弟子,遼海道王徵是他的好友,登州失陷時倆人同時被俘,孔友德感念舊恩把他們放了,同時也請他們帶話給朝廷,他和他的同僚們在最艱難的時候,曾經忍饑挨凍為大明浴血奮戰,發動兵變也是被逼無奈,如果朝廷肯給條活路,他們願意繼續為朝廷效力。徐光啟相信孔友德說的是實話,以他和耿仲明那點實力,與朝廷對抗必是死路一條,然而朝中無人關心孔友德怎麼想,朝臣們再次興奮起來——孫元化是走周延儒的路子當上了登萊巡撫,腦袋上貼有周黨的標簽,打他就是打周延儒,溫體仁把孫元化當做周延儒的小辮子,揪住不放猛追猛打,周延儒心中有鬼也不敢為孫元化爭辯,徐光啟雖然以禮部尚書入閣,但在內閣裡說不起話,無力保護自己的弟子和好友,最終朝廷下旨逮孫元化、王徵、連同登萊副總兵張燾入獄交刑部議罪。孫元化、王徵都是西教的骨乾,東江總兵黃龍、登萊副總兵張燾等人也是西教信徒,孫元化還從澳門請來三十多個泰西人教授銃炮,這回全毀在登州之變中,西教在大明的力量可謂損失慘重。
龍華民沉默一會後,對徐光啟、韓霖說道“對不起,我並非不尊重大明,但是這個國家確實令我失望,我們不能再冒險了,豐州的情況比登萊更複雜,他們的那個年輕首領以後會怎麼樣,我們誰也不知道,不能因為幫助他而惹怒明國朝廷,那對我們無異於沒頂之災。”
“尼古拉,你在杞人憂天,我們的大統領勇敢而睿智,天下沒有比他更善良的人了,他不僅不會帶來災難,而且會讓我教發揚光大。”那木兒憤怒地叫起來。
“我和阿方索一起去的豐州,和那裡的人朝夕相處了一個月,我對他們的淳樸善良深信不疑,他們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尼古拉,你自以為是,其實對大明根本一無所知。”韓霖略帶嘲諷地說道。
“耶和華垂愛每個世人,我仿佛聽到他的召喚,我已經決定了,無論多麼艱險,我也要去豐州傳播主的福音,即使再出現南京那種事,也在所不惜。”高一誌堅定地表態,萬曆四十四年,南京署理禮部尚書沈榷迫害西教,將當時正在南京傳教的高一誌等幾個傳教士打入獄中,百般虐待後押解出境,此時震動朝野,朝中的徐光啟、李之藻、李天經等官員上書為西教辯解,對西教有好感的神宗皇帝最終將沈榷免職,南京教案由此平息,飽受磨難的高一誌依舊矢誌不移,一年後又從澳門重返南京繼續傳教。
“你們不懂,隨你們的便吧!”龍華民氣呼呼地起身走了。
“頑固不化,自以為是,”湯若望對著龍華民的背影搖起頭,接著向徐光啟問道,“保羅,豐州的情況究竟如何?那裡是喇嘛教的傳教範圍,你認為那裡適合我們傳教嗎?”
“尼古拉所言也有道理,豐州情況確實複雜,朝廷大臣普遍視其為蠻夷之地,其前景如何難以預料,不過我認為如果豐州人能接受我教,則必有助於其脫夷入華,對朝廷也是件好事,況且去年有十五萬漢人移民實邊,人口相對夷人已占絕大多數,喇嘛教根本無力控製,約翰,此時傳教確是良機呀。”徐光啟答道。
“既然如此,阿方索可以試一試,耶穌教會那邊由我去解釋,”湯若望點點頭,又向韓霖、那木兒施禮說道,“阿方索年紀大了,如果有兩位教友相助的話,我將不勝感激!”
“理當從命。”韓霖回禮說道。
“我要《聖經》,還要書籍,大量的西學書籍。”那木兒叫道,湯若望笑著點點頭。
“約翰,謝謝你,這也許是我為主能做的最後一點事。”高一誌握著湯若望的手說道。
“豐州地處關外,那裡一定會很苦,我會設法幫助你的,”湯若望想了想,又對高一誌說道,“我還有個好朋友也許也能幫你,此人現為翰林院庶吉士,出自山西曲沃大族,雖未受洗禮但也是本教教友,為人慷慨仗義,對教中的事也極為熱心。”
“約翰,你說的是李建泰吧,複餘兄與我同年中舉,也算莫逆之交了。”韓霖馬上猜到湯若望說的是誰,李建泰與韓霖一起接觸到西教,韓霖回家就休了小妾,很快受洗入教,而李建泰嬌妻美妾一大堆卻一個也舍不得,直到現在也無法受洗,不過他信教的年頭久,又有些名望,經常主動摻和教裡的事,確實是個熱心腸。
高一誌也認識李建泰,想起當年李建泰被他拒絕施洗的窘態,忍不住笑了起來。
遼東,今年雪化得早,二月下就開始春耕,諸申似乎總是學不會種地,隨便翻翻地把種子一撒就算完事,關內抓來的尼堪種地的本事也在退化,主子怎麼教他們就怎麼乾,輕輕鬆鬆就把地裡的活應付了,與此相比,豐州一到春耕就逼著大家深翻地、廣施肥、細播種,同時還要整修水庫、水渠,簡直是自討苦吃,遼東的春耕卻是輕鬆而且效率高,不到一個月就草草收場,大金國重用的漢臣個個都是當官的料,就是不屑地裡的活,督理春耕的漢官還覺得挺滿意。春耕的活還沒做完,大汗的出兵令就下到各個牛錄,八旗兵扔下手裡的鋤頭,收拾起武器、戰馬匆匆趕往遼河邊集結,這次動員的人數不算多,但清一色是有馬的精銳,加上各家趕牲口的精壯阿哈,出征人數接近三萬人,大金國的精銳幾乎傾巢出動。
沈陽,大衙門前氣氛緊張,大汗的侍衛和護軍衣甲鋥亮、刀矛如林,把大衙門圍得水泄不通,各旗的白甲們遠遠地站在宮外,成群聚在一起,一邊小聲閒聊一邊等著自家的主子——大汗即將帶兵出征,這是臨走前最後一次召集諸貝勒大臣會議,金國的貝勒、貝子以及文武重臣此時都在大衙門裡麵聽候大汗的訓示。
天聰汗穩穩地坐在八角殿的大汗寶座上,他的身旁已經沒有其他人了,代善、莽古爾泰老老實實和諸貝勒、大臣一起站在他的前麵,至於阿敏嘛,還幽禁在家裡,大概正在砸東西呢——天聰六年正月,大金國正式廢除四大貝勒同座舊製,四尊佛時代過去了,現在大金國就一個太陽,那就是天聰汗。
掌管兵部的鑲紅旗旗主嶽托正侃侃而談“蒙古各部正陸續趕往西拉木倫河集結,大汗嚴令各部精壯男丁悉數出征,想必他們也不敢抗命,如此一來,我軍與蒙古各部會合後,兵力將在四萬五千人以上。而察哈爾各部自西遷以後,一直處於甚貧甚困之中,漸有分崩離析之勢,已失去與我軍決戰的能力,大汗下定決心,徹底消滅察哈爾的勢力,全部占領明國的大同、宣府兩鎮邊外之地,此次出兵的關鍵是速度,我軍務必快速推進,絕不可放察哈爾汗再次跑掉。”
“這次也要順便收拾額魯那個小子吧?”阿濟格問道。
“當然,盤踞在大同邊外的額魯也在打擊之列,他那幾萬人口就請大家辛苦一下,帶回來分了做阿哈。”嶽托答道,金國對豐州的了解還停留在一年以前,五六萬人口在嶽托眼裡根本不屑一顧。
大家都笑起來,金國諸申們總覺得李榆是個離家出走的毛孩子,跟明國和察哈爾完全是兩碼事,雖然賭氣跟他們打了幾仗,但那也是保護自己的部落,換成他們也一樣,這小子早晚還是會回來的,多鐸和豪格還在為李榆惋惜,好不容易攢點家當,這回全完了。
天聰汗也笑了,仿佛李榆已經趴在他麵前挨鞭子了,他轉臉向代善、莽古爾泰問道“大貝勒、三貝勒還有什麼建議嗎?”
“大汗聖明!”代善行了個禮,就不說話了。
“我聽大汗的。”莽古爾泰很老實地答道,他的和碩貝勒爵位才恢複,再也不敢輕易惹老八。
天聰汗點點頭,又指杜度、阿巴泰說道“此次諸貝勒出兵,你們兩位留守沈陽如何?”
杜度最聽話,馬上就表示同意,阿巴泰也破天荒沒發牢騷,一邊答應,一邊悄悄擦了一把汗——二妞突然懷孕了,究竟怎麼回事,他從二妞身邊的阿哈那裡問清楚了,心裡有鬼就巴不得離大汗遠一點。
“大汗,此次出兵是否攻擊宣府、大同的明軍?”薩哈廉問道,從永平回來後,他就一直鼓動征伐明國,對金國兩翼的察哈爾、朝鮮反而不屑一顧。
“我大金遠途作戰,不宜冒然擴大戰端,明軍如不主動挑釁,暫且不用理會,”天聰汗想了想答道,隨即揮手下令出兵西拉木倫河,會合蒙古各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