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豐州,這是移民之後第一個春天,沒有春寒,雪化得也早,似乎預示著今年會有個好收成,豐州人懷著期望,二月下旬就開始整修水利、開墾土地、春耕播種。大統領府提出的目標是今年播種麵積不低於七十萬畝,而且每家每戶還要在山間地頭多種山藥蛋以備糧荒,這些活可不輕,男丁每人差不多要種十幾畝地,一家男女老幼幾乎都要守在地裡乾活,幾乎累得喘不氣來。大統領府下了本錢,給各百戶所都調撥了一副仿製的鏡麵犁,還動員蒙古人帶著牲口來幫忙,宣教司也喊出了“今年種地不流汗,明年逃荒要餓飯”的口號,在豐州各級官吏的帶領下,這個春耕百姓幾乎在拚命,田野裡日夜湧動著忙碌的人群,這幅場景直到四月初才逐漸結束,老百姓總算可以歇口氣了。
春耕拚過去了,大統領府卻更加憂慮,最可怕的事還是不可避免發生了——新老豐州人的矛盾終於爆發,雙方曾經長期敵對,矛盾一直就存在,而語言、習俗也各有不同,能湊到一起過日子本身就是個奇跡,去年麵臨共同的生存壓力,加上李榆和綽爾濟喇嘛的影響,尚能保持克製,但今年開春後矛盾再也無法掩飾,而且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各地衛所上報的情況令人震驚,新老豐州人相互敵視、鬥毆,個彆百戶所還互相驅逐對方離村彆居,甚至發生群體械鬥,起因形形色色,也很難說誰對誰錯。
這是早晚的事,大統領府的官員都清楚,鄂爾泰一怒之下到衛所巡視了,他還是老一套,誰聽不進道理就用鞭子說話,其他官員卻一籌莫展,李槐提筆給李榆寫了幾個字“水、土地、律法”,李榆看了後捂著頭不住地叫苦。
蒙古人祖祖輩輩逐水草而居,視水為生命之源,對水的珍惜達到了極致,絕對不允許在河流、湖泊裡飲牲口、扔東西,下河洗澡、洗衣服更是休想,在他們看來,水隻能供人畜飲用,做其他任何事都是浪費。老豐州人繼承了他們祖先視水如命的傳統,常年不洗衣服、不洗身子,甚至吃飯用的鍋碗也舍不得用水洗,看著關內來的漢人把一盆盆用過的臟水潑出去,簡直就是割他們的肉,他們無法忍受了,自動組織起來看守河流、湖泊,不許漢人靠近。而關內移民也憤怒了,他們中很多人來自缺水的延綏,對水同樣珍惜,但清洗食物、衣服還是免不掉的,偶爾還想洗個澡,絕對受不了老豐州人看見洗腳水也想喝的做派。矛盾去年就存在,今年徹底爆發,老豐州人掐著脖子強製人家學他們,關內移民當然不乾,也同樣組織起來搶水,雙方為此摩擦不斷甚至大打出手。
土地也是雙方爭執的焦點,關內漢人講究精耕細作,每年春耕必先深翻土地、廣施農肥,以保持土地的肥力,而老豐州人一塊土地種兩年就棄之不用,換塊地繼續耕作,他們的土地有的是,不在乎這點地,關內來的莊稼把式看著就心疼,這幫粗貨簡直是在糟蹋地呀!老豐州人也對關內人不滿意,你們不是擅長種地嗎,為什麼不去山丘溝壑開荒,而是搶河灘平地耕作,這裡水草豐盛,明明是放牧牲口的好地方呀,你們憑什麼搶我們的草場,有些家夥還故意把牲口趕進莊稼地裡搗亂,雙方自然而然發生了衝突。
矛盾已無法回避,大統領府經過商議,在用水的問題上堅決支持老豐州人——豐州水草豐茂、河流眾多,但每年都有很長時間的枯水季節,加之水利尚不完善,人畜飲水同樣困難,對河流、湖泊的保護不可放鬆,至於關內人的習俗,隻能動員大家多修水渠、多打水井來解決。李榆乾脆說,老百姓爭水隻是個表象,說到底還是豐州太窮,試問豐州的高官們,誰家不洗衣服不洗澡,他家裡的烏蘭、巫浪哈就經常躲在家裡洗澡,大家都笑起來,其實所謂習俗主要還是針對老百姓,如果能把水引到每個村,再有足夠多的水井,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但這還需要時間,在此之前隻能咬牙苦乾。而在土地問題上,大統領府支持新豐州人,老豐州人自己種不好地,就要好好學人家,絕不能圖省事,甚至不懂裝懂,李榆拍著桌子大罵,把牲口趕進地裡糟蹋莊稼實屬膽大妄為,糧食與水都是豐州人的命根子,毀壞莊稼與破壞水源一樣皆屬重罪,都必須加以嚴懲。
“王昉,你帶宣教司的人下去,一定要把道理告訴百姓們,豐州環境惡劣,大家同心協力才能生存,誰要膽敢胡來,就讓理問所用鞭子教訓他們。”李榆吼叫道。
王昉興奮地答應一聲,他的行情依然不錯,頂頭上司雲榮成天被種地放牧的事纏得焦頭爛額,根本顧不上宣教司,他照樣還是老大,豐州十處打鑼九處有他。
最麻煩的還是律法,豐州目前除了一些大統領府頒布的政令,還是無法無天的狀態,人們遵循的基本上是地方習慣,刑罰則以鞭刑為主——大斷事鄂爾泰為豐州量身定做了最省事的司法體係,百戶所一級由百戶召集本所長者處理簡單糾紛,可執行三十鞭以下刑罰;千戶所一級由百姓公舉斷事官和陪審官,處理賊盜鬥毆獄訟,可執行六十鞭以下刑罰;衛所要正規一些,設立專門的理問所處理各種獄訟,但隻能執行一百鞭以下刑罰;鄂爾泰自己掌管的大法司則是法力無邊,一百鞭以上獄訟必須由大法司審理,而且可以隨意提審下級的獄訟,殺頭、坐牢的獄訟本應由大統領召集議政官會審,但鄂爾泰不願意給大家添麻煩,自己全包了——他給大法司罰刑的權限放寬到三百鞭子,這幾乎就是要人命,而且為了不擔打死人的惡名,他還允許人犯賒賬,挺不住可以回家療傷,三天後再接著打,直到打夠數為止,老天可以作證,沒人受得了三天兩頭挨鞭子,這還不如直接打死算了,到目前為止豐州沒有一例死刑,鄂爾泰也沒打死過一個人,但吃不住鞭打而尋死的有好幾十個,不過有資格被判兩三百鞭子的人基本上也屬於罪大惡極,死了也沒人替他們抱屈。豐州軍法也差不多,但多了個《七殺令》,戰場上敢胡亂,一個哨長就解決問題了,所以李榆也大言不慚說他從未處死過人。至於坐牢,豐州有監獄嗎?鄂爾泰充分發揮了想象力,實在應該關幾天的,就在地上畫個圈,把人趕進去就算坐牢,老豐州人老實,不到放人的時間就是不敢出來。
鄂爾泰用這套粗陋的辦法輕鬆地執掌獄訟好幾年,但如今行不通了,十五萬移民湧進豐州,立刻把原有的秩序衝得千瘡百孔,鞭子已經解決不了問題,畫地為牢更是成了笑柄,李槐、杜宏泰等人提出適用《大明律》,雲榮和白玉柱、劉天任兩名大法司斷事也提出新老豐州人各依本俗法,而孫庭耀、馬奇、範永鬥則堅決反對豐州適用《大明律》,哪怕伸隻腳進來也不行。
總讚畫杜文煥對目前的亂局深感憂慮,主張立即進入備戰狀態,利用金國入犯的壓力轉移內部矛盾,順便將青壯集中到各個衛所整訓,以免他們留在民間鬥毆生事。李榆也有此打算,但這時傳來一個消息,迫使他不得不提前解決豐州律法問題——宣德衛的指揮使烏爾登與同知張孟存打起來了,兩人都被宣德衛僉事蔡如熏派人押解回蠻漢山大法司問罪。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一個老豐州人放牧時走累了,在路邊找一戶人家歇歇,屋裡正好沒人,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但這家夥順手牽羊從人家的米袋裡舀了一碗米,而且很倒黴被人家抓住送到千戶所。這個案子本來簡單,老豐州人出門在外,進彆人家討碗水討口飯很平常,遇到主人不在家,拿點吃的喝的也不過分,審案的斷事立刻就放人。但這個千戶所剛判完一個案子,把一個偷了老豐州人家兩隻羊的家夥打了二十七鞭子——在草原上偷牲畜曆來是重罪,判三十鞭執行二十七鞭也算寬大。新豐州人可不乾了,偷羊的被打得下不了炕,擅入人家偷活命糧的反倒沒事,這就是欺負我們,喊冤到了宣德衛理問所。受理此案的理問官想息事寧人,把那個倒黴的牧民喊來,判十鞭子執行七鞭子,這一下兩邊都不乾了,關內人覺得判輕了,還是不公道,而老豐州人認為我們幫他們那麼多,拿碗米算個什麼,理問官這是偏心,把沒罪的定為有罪。
兩邊都不服氣,鬨到了衛所,烏爾登與張孟存也吵起來。烏爾登認為到我的地盤就該守我的規矩,那個千戶所斷事放人沒有錯,理問所反而在和稀泥,而張孟存則認為,豐州那一套太過寬縱,兩邊都判輕了,還應該重判,應該學習明國太祖實行嚴刑峻法,讓老百姓對大統領的三尺之法望而生畏,百姓被嚇住了,才會跟我們平定天下。烏爾登火了,原來這家夥還想拉我們跟他造反,一拳就砸在張孟存的臉上,張孟存當然不肯吃虧,撲上去就跟烏爾登廝打。僉事蔡如熏聞訊趕來,乾脆找來理問官給他倆定個鬥毆的罪名,派人押解去大法司請罪,當然也不是真捆著手腳送去,而是派人陪著他倆上路。
烏爾登、張孟存鼻青臉腫站在麵前,李榆氣得拍桌子大怒,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發過火後才說道,大斷事不在,我也懶得理你們,自己到巡檢司找間房子閉門思過,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出來見人,轟走了這兩個家夥,李榆捂著腦袋沉思起來。
“召集議政官及各衛指揮使、理問公議吧,這件事拖不得了。”李槐小聲建議。
“金國人那邊怎麼辦?現在是四月中了,還沒他們的消息傳過來。”趙吉卻憂心忡忡。
“暫時不管他們,我們內部安定不下來,這仗也沒法打,”李富貴擺擺手,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我們前麵還有察哈爾人,要挨打也是他們在先,我們還有時間,今年春耕太累了,讓大夥多歇歇吧。”
三天之後,豐州的議政官、各衛所的指揮使、理問趕到大統領府,興和衛指揮使劉興祚擔心東邊有變不敢離開,派同知滿達海代替他,大同參議朱以謙精通大明律法,也受邀參加會議——他是宣大總督張宗衡的臨清同鄉,受命擔負總督府與豐州的聯絡,往來次數多了,也成了豐州的老熟人,李槐這次特意請他來幫自己說話。
大堂內坐滿了豐州官員,總理政務李槐起身侃侃而談豐州以無法無天著稱,僅有的一些規矩也不過是當地的習俗,這也不是壞事,習俗乃曆經千百年傳下來的生存之道,我們當然應該遵從,而無法無天則使我們無拘無束謀求發展,這也大益於豐州。然而情況在變化,大批移民進入豐州後,豐州人口暴漲,再想無法無天行不通了,可我們既無時間更無能力為豐州製訂一部律法,為今之計隻有推行《大明律》這部現成的律法,並在其基礎上加以變通,如此可事半功倍。
李槐的話得到杜宏泰的響應,《大明律》花費了大明太祖皇帝二十年的心血,其上承唐宋之法,兼容刑禮之用,體例之精妙、刑名之嚴密、條目之清晰、文義之簡當可謂蓋世無雙,大明二百餘年未改其一字,可見其卓越之處,以《大明律》為律法,並加以融通,可一改豐州無法可依的現狀,依照依法治國的理念治理地方。
李槐、杜宏泰的話說完,卻無人回應,王自用、張妙手、趙勝一夥低著頭在講悄悄話,孫庭耀、馬奇、範永鬥等商人出身的官員則一臉不屑地嬉笑,而豐州的本地官員嘰嘰咋咋議論開了。
“、杜參政,我們可是在草原上討生活呀,關內的律法用得上嗎?大明太祖也在關外設過衛所,後來還不是灰溜溜退了,好像他的《大明律》也沒幫上忙呀。”東勝衛指揮使巴圖嘲諷地說道。
“我們造過反,朝廷從未下旨赦免過我們,也沒有承認過我們的官職,適用《大明律》大概也要先把我們抓起來吧!”王自用冷冷地說道,順便瞟了一眼朱以謙。
孫庭耀不怕朱以謙,搖頭晃腦說道“太祖皇帝以農為本,方有《大明律》,而豐州實行農牧工商並進,與大明情況大相徑庭,,你不會是想改變豐州發展之策吧?”
李槐有點尷尬了,把這幫反賊、奸商想漏了,他本意是打算把《大明律》拿來改頭換麵,來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豐州版《大明律》,大家一嚷嚷,他才發現這一招漏洞太多啦,豐州發展到現在,再也不可能後退了,不但不能掛《大明律》的羊頭,連邊也不能沾。
“推行《大明律》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加以變通,你們怎聽不明白?曆朝曆代皆實行依法治國,沒有律法可循,何以治理豐州?”杜宏泰辯解道。
“既然如何,還不如實行一國兩製,華夷各依本俗法治理,遼、金兩朝的做法即是成例,這也是事半功倍。”雲榮起身回應,大法司斷事白玉柱、劉天任立即對他表示讚同。
“此大謬矣,豐州以自由平等、無貴賤、無奴役為治理之策,倡導‘同族異俗’,一國兩製就是有意分割華夷,眼前圖省事,今後必將後患無窮。”布顏圖連連搖頭,他和鄂爾泰早就溝通過,豐州移民後,最好的出路就是各族融合,而實行華夷分治,人口絕對少數的老豐州人必將被新豐州人逐步吞並。
官員們的意見對立、互不相讓,一時陷入僵局,大斷事鄂爾泰站起來,緩緩開口了“豐州草創百廢待興,本無律法可言,唯有阿勒坦汗在日為土默特定下的規矩、成例可循,阿勒坦汗篤信喇嘛黃教,戒殺揚善廣施恩惠,以罰牲刑取代酷刑,如以三隻羊、三頭牛、三匹馬為‘一九’,六隻羊、六頭牛、六匹馬為‘二九’,以此類推,既使重罪也可以‘九九’、‘十九’贖刑,草原無酷刑而秩序井然,最珍貴的男丁儘可保全。然豐州創業之初,人皆貧困至極,所攜牲畜也一體歸公,罰牲刑無從談起,餘不才,以鞭刑取代罰牲刑,三十鞭為‘一九’,懲惡揚善倒也合適,這就是豐州現行的規矩。”
鄂爾泰掃視了一眼眾人,加重語氣說道“時至今日,老規矩已千瘡百孔,再也無法維係,然而我們無路可退,即使想推行《大明律》也錯過了時間,豐州走的這條路前無古人,未來的律法也隻能由我們創新,絕沒有捷徑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