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金軍撤走了,馬士英和劉文忠也跑來了,倆家夥一直躲在得勝堡聽消息,庫庫和屯的捷報傳來,還將信將疑,特地派人去蠻漢山核實。派去的人第二天發著瘋似的回來,一邊跑一邊狂呼“大捷”,邊牆上下頓時一片歡騰,兩人再也不猶豫,拔腿就往庫庫和屯跑——這麼大的軍功沾點邊就不得了,如果總督大人、巡撫大人在這兒,一定比他們跑得還快。
馬士英、劉文忠到達黑河大營時,已被大雨澆成落湯雞,李榆見到他們也沒多說話,揮手讓吳先陪他們下去,想要什麼隨他們拿。大帳內的氣氛比較沉悶,豐州文武官員沉默不語,一直鼓動追殺金軍的金聲也垂頭喪氣。
“這麼大的雨還不知要下多久,不能再打了,把各衛所丁壯散了去保莊稼、牲口吧,吃飯的事更要緊,我怎麼沒看出今年會發大水呢!”李富貴拍著腦門,對自己夜觀天象的本事產生了懷疑——突如其來的大雨造成黃河、黑河、昆都侖河等大小河流泛濫,牲口棚被衝毀、莊稼地出現水澇,豐州的水庫、水渠岌岌可危,李槐、雲榮已動員百姓全力救災,並派人去興和衛召回韓霖。
“金正希,你親眼看見了,不是我們不想打,是老天不讓我們打,我們不可能不顧肚子為朝廷打仗吧。”鄂爾泰指著金聲說道,金聲這兩天叫囂得厲害,恨不得一口吞了金軍,現在沒話可說了。
“守備兵可以回家,但營兵不能動,尤其是興和衛還必須加強,我們不能不防建夷一手。”杜文煥提醒道。
李榆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想了想說道“金軍燒了庫庫和屯,再犯豐州的可能性不大,這樣吧,讓特日格帶庫拜的騎兵後營、張傳捷的步軍前營、杜宏方的步軍後營趕往興和衛,察哈爾鐵騎也一並回去,另外征調一千預備兵編入興和衛,各部統一接受劉興祚副統領指揮,興和衛的防禦力量應該夠用了,其餘各部營兵仍駐防黑河大營以防突變,各衛所的丁壯立即解散回本部。”
大家略作商量就同意了,馬祥麟、虎大威和曹變蛟隨即起身告辭——沒仗可打了,他們必須儘快趕回關內駐地,老實說豐州也養不起太多的兵。李榆和豐州文武同時站起來向他們行禮,石砫兵在這場大戰中陣亡八百人,還有馬虎頭等一百多個傷號要留在豐州養傷,虎大威、曹變蛟所部也傷亡三成,白安英勇戰死,這份情必須記住,大家都希望他們多帶些戰利品走。
“我們已經挑了三百匹戰馬,夠用了,再多我們也養不起,”張鳳儀擺擺手,又對李榆一笑說,“兩個弟妹要生了,說好了,生了女孩咱們就結親家,過幾年我帶兒子來求親。”
“我們撈的首級、戰利品夠多了,榆子,再給我們點鹽吧,兄弟們苦啊,就靠賣私鹽掙口飯吃。”虎大威說道。
李榆點點頭,鄭重地說道“白老哥和陣亡的石砫兵、山陝兵兄弟都埋在豐州吧,讓豐州人永遠記住他們,以後誰家的日子不好過就到豐州來,我們給土地、牲口,絕不會讓他們一家人餓著。”
趁著雨小的時候,黑河大營的人馬各自散去,李榆一直把馬祥麟兩口子和虎大威、曹變蛟送到殺虎口,與他們擁抱告彆,孟克還偷偷塞給曹變蛟一個紙包,讓他嘗嘗豐州產的煙葉,千萬彆讓他叔收走了,煙癮越來越大的曹變蛟趕緊藏在懷裡。
天聰汗率領大軍東撤,路上被大雨澆得狼狽不堪,有人還朝他們射冷箭,金軍出動騎兵清剿,那夥下黑手的家夥三轉兩轉就逃得無影無蹤,金軍費了好大的勁才抓了一個活的。天聰汗心血來潮,命人把俘虜押上來親自提審,他越看那家夥越像馬賊,俘虜卻咬死說他是正規軍,而且是豐州軍裡最厲害的商軍。俘虜還囂張地說,他根本不怕死,豐州軍裡有的是金軍俘虜,殺了他也無所謂,他的兄弟會殺十個諸申為他陪葬。天聰汗火冒三丈,命人狠狠抽了俘虜一頓鞭子,然後趕出軍中,那家夥邊走邊哭,還叫嚷要回去找人報複,天聰汗不禁搖頭苦笑——額魯怎麼有這麼多亡命徒。
金軍冒雨趕往張家口堡途中,阿濟格、武納格一夥殘兵敗將也跑來會合,那幫蒙古人精神頭還不錯,好像吃了大敗仗的不是他們,一個個賊眉鼠眼,更像是來看風向的。
阿濟格被阿哈扶著,一瘸一拐來請罪,老十二身體真好,昏睡三天後居然又活過來,就是一條腿瘸了。天聰汗本來想用鞭子抽阿濟格一頓,看到這副樣子,心一軟擺手讓他回去休息——額魯是天生將種,阿濟格敗在他手裡也不冤,錯就錯在不該在枯槖分兵。
天聰汗現在很頭疼,開國五大臣死去後,老汗留下過話,非貝勒、貝子不得領兵,本來這也沒什麼,金國的主要對手是明國和察哈爾,明國統兵的是文臣,察哈爾統兵的是貴人,閉著眼從貝勒、貝子中間抓一個都能隨便打這幫窩囊廢,可突然冒出額魯這個怪物就麻煩了。老一代的代善、莽古爾泰有把握對付額魯,但這兩人敢放出去統軍嗎?濟爾哈朗、阿巴泰打仗也不錯,但不敢說準贏額魯,年青一代就慘不忍睹,豪格、碩托有勇無謀,薩哈廉、多爾袞、杜度又太偏文弱,嶽托文武全才可堪大用,但天聰汗一想到他拙劣的騎射就捏把汗,多鐸最聰明,卻又聰明過了頭,讓他去打額魯說不定會出什麼幺蛾子,說起來阿濟格還真是難得的人才,至少還敢和額魯拚命,雖然最後肯定要敗。天聰汗一想到他們這一代人正在老去,而額魯卻才二十五六,就覺得前途一片暗淡,尤其是額魯到處能拉來亡命徒,而大金國的精銳就可憐巴巴的兩萬多諸申,出去打仗還得拿阿哈湊數,看來回去要改革軍製了,額魯能把馬賊、農夫拉入夥,大金也必須把更多的蒙古人、漢人拉入八旗,否則光是一個兵源問題就無法解決。
金軍會合後兵力超過兩萬,似乎又有了再戰之力,不過那副垂頭喪氣的敗兵像讓天聰汗覺得彆扭,盤算了一下,英俄爾岱送來的糧草加上搶來的牛羊還夠吃一陣子,索性讓大家休整幾天,同時秘密派人傳令將哈爾占的糧台移至烏蘭哈達。三日後雨終於停了,宣府突然派出使者請求和議,同時獻上糧食、緞布及牛羊犒勞金軍,金軍樂壞了,一口氣趕到張家口堡外。天聰汗為虛張聲勢,下令多豎戰旗、多立營寨——張家口堡邊外,金軍連營四十裡,旌旗遮天蔽日,嚇得明軍惶惶不可終日。
宣府巡撫沈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在遼東做過官,先後跟過袁崇煥、孫承宗兩任督師,可惜遼東的經曆沒把膽子練大,反而更加畏之如虎,豐州與金軍血戰之時他縮起頭來幸災樂禍,認為自己躲過了這一劫,不曾想怕什麼來什麼,金軍還是找上門來。沈棨膽怯,宣府總兵董繼舒更是心虛,老家夥在軍中混了一輩子,除了在西北和搶劫的鄂爾多斯人打過幾次小仗,沒見過這種大場麵。倆人湊到一起商議,朝廷是不能指望,有朝臣們扯皮的功夫,倆人也該上吊了,而且大明亂成一團也沒處找援兵呀,都怪豐州的那幫夷人和亂民,要不是他們把金軍惹火了,人家怎麼會找宣府出氣,既然他們敢打金軍,那就到宣府來打。拿定了主意,沈棨立即派人給宣大總督和大同巡撫去信,聲稱宣府危在旦夕,必須速派豐州兵增援,同時還威脅張宗衡和張廷拱,若是宣府有失,他們兩人也脫不了手。
張宗衡很快回信,劈頭蓋臉臭罵沈棨一頓,宣府為宣大三鎮之首,擁強兵駿馬數萬,糧餉曆來優於大同、山西兩鎮,你沈棨曆經遼事也一向自詡知兵,今邊事有變,理應整兵死戰,且東虜新敗,其勢已衰,如若用命必有大功,爾不施一銃一箭,卻反誣他人,究竟是何居心?本官命你嚴守邊牆,不得有誤,若有懈怠,必奏請朝廷議爾的罪。張廷拱也回信拒絕,屯田總兵所擁之眾農牧之徒也,大水突至自顧不暇,欲征其兵,安民撫軍糧餉何在?今大同無餉,豐州更無餉,宣府既有強兵、糧餉可用,何不效命朝廷?宣府巡撫若要調用大同兵將,請上奏朝廷增派糧餉。
張宗衡、張廷拱兩人不怕沈棨要挾,他們心裡有底——馬士英、劉文忠從黑河大營溜回關內,不但給他們帶回了豐厚的禮物,而且和李榆、金聲串通一氣把奏章也寫好了,有好處大家分,裡麵自然少不了把他們幾個人的功績大肆吹噓一番。張宗衡、張廷拱有軍功在手,自忖可保平安,而且得了好處也不好意思麻煩彆人,況且調兵令對李榆也沒有用,隻會招來要錢要糧的手,不給錢糧他絕對不會動窩,陽和、大同都不願意掏腰包,那就顧不上沈棨的死活了。
陽和、大同不管,董繼舒又死活不敢打,沈棨隻好硬著頭皮應付金軍,好在天聰汗也是講道理的人,很快就回了封信。天聰汗在信中強烈譴責了明國朝廷,大金兵是為消滅察哈爾邪惡勢力而來,此乃順應天意民心之舉,而明國不予以相助,反而暗中破壞金軍的正義行動,有確鑿證據表明,宣府收容了數百名察哈爾逃人,同時在對抗金國的豐州人中也出現明軍的旗號和人馬——他特彆強調,豐州打著察哈爾汗的旗號並與察哈爾人合作,也屬於邪惡勢力的一部分,明國包庇邪惡勢力,並參與對抗金軍的行動,必須為此承擔全部後果。當然,天聰汗也說明金軍乃仁義之師,不忍因明國朝廷的錯誤而加兵於無辜百姓,所以給宣府一個機會,十天內必須派人出關和議,隻給十天期限,若見不到和議代表,立即攻打邊牆。
沈棨讀罷信後動起了歪腦筋,周延儒曾經來信暗示可以款虜,而且朝中自有閣臣主計,這就是救命稻草,他迫不及待想求和了。宣府重要官員除了他,還有監視太監王坤、總兵董繼舒,三人湊到一起商量,董繼舒無所謂,隻要不讓他出兵打仗就行,王坤卻東拉西扯不肯表態。
“王公公,我等三人如今在一條船上,宣府出了事,誰也跑不了,東虜貪財,給點錢糧打發他們走,款和之事便再也不提,朝廷也未必會怪罪,但王公公須給個明白話,本官才好行事,此事萬萬耽擱不得呀!”沈棨很著急地說。
“是啊,王公公,宣府火器陳舊,兵不堪戰,若戰則必敗,末將也無能為力呀,款寇不過假意應付,保住宣府才是真的,公公若不應允,末將隻有死在公公麵前了。”董繼舒幾乎要哭了。
“這個嘛,咱家本是乾清宮給皇上打雜的奴才,到宣府來隻替皇上看管糧餉,其他的糊裡糊塗,巡撫大人、總兵大人隻管儘心效忠皇上,不必找咱家摻和大事,咱家這幾日心慌得很,眼花耳聾也不知怎麼回事,得找個郎中看看了。”王坤夠聰明,說完就溜了。
“無用的閹宦,想躲沒那麼容易,就從軍庫裡給建奴拿財物,本官看他以後怎麼洗得乾淨,”沈棨衝著王坤的背影罵了一句,揮手對董繼舒說道,“馬上派人出關和議,派撫夷總兵王世忠去,朝廷也不能白養他。”
王世忠,本名革庫裡,葉赫貝勒金台石的孫子,葉赫被金國滅族後投靠明國,對金軍也是怕得要命,但他不敢不來,帶著幾個巡撫衙門的屬官到了張家口堡外金軍大營,戰戰兢兢遞交了巡撫衙門的公文。天聰汗對王世忠嗤之以鼻,貝勒、重臣一個不出麵,派出了阿什達爾漢、白格、龍什三個不起眼的參將級官員出場,其中阿什達爾漢還正好是金台石的兄弟。爺爺輩的談判代表一露麵,王世忠就被壓了一頭,偷偷地給阿什達爾漢、龍什塞好處,白格這次卻不同以往,拒絕接受腐蝕,還狐假虎威對王世忠大肆威脅恐嚇——白格兩年前在遷安、遵化搞的鬼名堂還沒徹底銷賬,急需立功掙表現。
阿什達爾漢利誘、白格恐嚇,而王世忠也很聽話,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沈棨、董繼舒一心自保,明確告訴王世忠,隻要金軍不找麻煩,什麼條件也可以先答應下來,有巡撫、總兵大人的話墊底,王世忠膽子也大了,反正明國又不是他的——金國提出移交關內的察哈爾逃人,開放大同、宣府及遼東馬市互通貿易、將每年給察哈爾的八萬一千兩歲幣轉給金國的要求,王世忠全都一口答應。
明國認慫了,豐州丟的麵子在宣府找了回來,天聰汗當然非常得意,同意也給宣府巡撫一個麵子,保證不再騷擾宣府,而且請宣府巡撫替他轉交一封信給明國皇帝,再次請求與明國和議。談判結束,雙方代表在張家口堡外刑烏牛白馬誓,保證共同遵守盟約,這場鬨劇就此了解,雙方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沈棨、董繼舒鬆了一口氣,建酋愚笨還是好糊弄,隨手把天聰汗的信扔到火裡,至於宣府能不能替大同、遼東做主開馬市貿易,以後給不給歲幣,根本不去想,他們本來也沒有打算踐約。王世忠卻被嚇壞了,兩個大佬把盟誓當兒戲,以後絕對要出事,到時候他一定是替罪羊,兩天之後,王世忠帶著一家老小,外加一個躲在他那兒的袞楚克溜出宣化城,投奔豐州而去。
天聰汗當然不愚笨,明國官吏在他眼裡從來就是一幫無賴,毫無信用可言,但他隻能接受這個結果,好歹也是以後要挾明國的把柄,他的處境實際上很不好——從哈爾占出來的金軍受到豐州騎兵的攻擊,未能如期將糧台轉移到烏蘭哈達,而這股敵騎襲擊糧台守軍後,幾天之內又突然出現在金蓮川草原,與察哈爾騎兵聯手掃蕩舊上都城一帶的金軍,他的後路危險了;沈陽也傳來壞消息,遼東發大水,農田水澇過半,沈陽南關民舍淹沒頗多,野獸蛇蟒亦漂去,遼東饑荒在即,已無法為他籌措軍糧。
仗不打了,不過該與額魯好好談談——天聰汗決定做撤軍前最後一件事,談判代表也想好了,文館領班大巴克什庫爾纏、戶部承政英俄爾岱、吏部啟心郎索尼、禮部啟心郎常書,還有一等參將白格——這家夥剛剛揭發阿什達爾漢、龍什受賄,馬上就得到立功的機會。豪華陣容啊,夠給額魯麵子了,不過我也得要麵子,找額魯這個毛孩子和議說出去丟人,得說到得勝堡找明國大同巡撫談判。